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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蠢蠢欲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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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博物馆工作人员在展览厅一边布置杨不二的水墨画展,一边天南海北地议论。杨不二对自己的个人展览寄予很大的希望,精心挑选了六十几件作品,让雨娟专门设计了一个漂亮的标签。他觉得博物馆的标签用作文物展览是可以的,用作水墨画展太缺乏艺术感。作品摆放的位置也调整了几次,似乎仍不太满意。

    博物馆终究是博物馆,即使随意闲聊,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也聊得与众不同。不知是谁,昨晚在电视里看了韩日两国足球队的比赛,发现韩国足球啦啦队“红魔”居然以蚩尤为象征,画着红色鬼脸,作为战胜日本队的法宝,上班后心里还窝着一团火。

    “哼,真不要脸,他们怎么配得上战神蚩尤?”

    “这个世道,就是谁脸皮厚谁占便宜!他们端午节申遗尝到了甜头,现在还想把蚩尤作为始祖申遗呢!”

    “咳,我们的那些申遗官员,早点撤了拉倒!”

    “告诉你,我还看过一本韩国历史小说《蚩尤天皇》,在那本书里,蚩尤成了大韩民族的祖先,在争夺中原的涿鹿之战中,蚩尤征服了轩辕黄帝,让黄帝屈膝投降呢!”

    “狗屁,有这样信口雌黄的吗!”

    “…………”

    李安浦骑自行车去玉琅古玩市场绕了一圈,上班迟了一点,拎一只黑包悠悠晃晃路过展览厅,听见了他们义愤填膺的议论,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可是他不想插嘴,没有那份心思。

    自从暂停行使副馆长职务以后,他的办公室没有作变动,工作挂在保管部。然而,由于那件冠形饰的缘故,他不宜再插手保管部的事情。眼下要做什么,馆长顾凯没有给他明示,似乎也不便明示,别人也不来找他,他就落得清闲。

    人就是这样,眼睛瞎掉了,耳朵会变得格外灵敏;关住了一扇大门,会找到几扇窗户。忙惯了的李安浦偏偏不会享受清闲。这几天,坐到了电脑前,琢磨着要写篇把文章,往一家人文杂志投寄,同时也贴在自己的博客“得失村人”上。博客里的文章越来越多,点击量也不断增加,让人颇有些满足感。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泰伯奔吴的题目来。

    吴国的建立,人们通常认为是从“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开始的——这也正是吴文化的开端。那么,泰伯和仲雍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奔吴呢?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解释,是说他们为了遵从父王的旨意,将继承权让给弟弟季历,然后再传位给季历的儿子昌。泰伯和仲雍宁可不要王位,而去往几千里以外的荆蛮之地,与当地人一样断发纹身,刀耕火种,显示了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古往今来,研究吴史、吴文化者都同意这种“让权说”,极少有人提出疑义。

    然而仔细想想,问题就来了。“让权说”这样的解释合理吗?难道不是今天的人们强加于泰伯、仲雍的?

    不妨先从地理空间上分析。

    从黄土高原的歧山,到长江以南的太湖,即使是直线距离也有三四千里,路途遥远而又坎坷不平。兄弟二人带上随从,在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崇山峻岭、丛林草莽间踩出一条路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遇到的困难必然会超出人们的想象——哪怕是今天,那依然是险途。再打一个比方,假如身后有敌军追来,为求生欲望所驱使,或许他们会铤而走险,然而为仁义道德计,似乎不必刻意历尽艰险,从中国的西北边陲一路窜奔到东南沿海地区。他们只要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寻找生存之处,便可以成全父王和季历了。

    再来看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

    泰伯他们自幼生活在干旱少雨、刚直粗犷的黄土高原,突然来到温润潮湿、湖荡环绕的太湖流域,水土不服且不必说,语言、风俗、宗教和生活方式等等,也会都有很大的差别。然而,他们居然甘心情愿地遵从当地的风俗习惯,与荆蛮人一样,断发文身,以表示再也不会回到自幼生活的渭水流域去。在这片荆蛮之地上,他们与老百姓一起辛辛苦苦地引水入江,种植水稻,并且授予礼仪,教化人民,赢得了百姓们的爱戴,被推崇为首领,及至由他们创建了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勾吴。这似乎已成为信史。然而,这样的解释是否过于理想化呢?是否涂抹了太多的王权意识和救世色彩呢?

    无疑,司马迁当年是站在黄河流域是唯一的皇权中心和文化中心的立场,才提出泰伯奔吴“让权说”的。

    事实上,中国的文明是多元一体的,不仅仅起源于黄河流域,也起源于长江流域、珠江流域、辽河流域……早在六千多年前就能够利用自流井灌溉,种植水稻的吴越先人,为什么要来自黄土高原以黍稷为食的泰伯和仲雍来教会自己饭稻羹鱼?早在五千年前就人工堆筑大祭台,制作了精美的玉石礼器的先民,为什么要他们来作原始的启蒙?

    这似乎难以解释。

    那么,泰伯奔吴究竟原由在哪里?

    李安浦想,应该用“寻根”一词来回答。寻根是人类的一种最原始最本质最普遍的情感。恰恰是源于血缘的文化认同感,促使他们不辞艰险,长驱数千里,来到先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太湖流域,并很快与荆蛮之地的人们融为一体……

    其实,所谓的荆蛮之地,在良渚时期并不比中原地区落后。历史老人总是留给我们很多误会。

    嗯,这个题目完全可以写一篇好文章。

    李安浦反剪着双手,踱进了办公室。

    散淡的一天又开始了。

    让他到博物馆工作,也真叫是阴差阳错。在大学里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课余时间喜欢摆弄照相机,拍摄了不少以风光为题材的作品,有几件还侥幸得了奖。毕业后回到谷安市,博物馆正扩建新馆,很需要补充人才,文化部门的一个领导看了他的档案,心想,考古发掘是旅游的前导,没有重要文物景点,拿什么搞旅游?会摄影,不是更适合做展览、整理资料吗?于是用钢笔沙沙地批了一行字:

    “请人事科安排该同志去博物馆工作”。

    李安浦的命运就这么被一行文字决定了。

    进了博物馆,李安浦才发现自己对那儿的一切是陌生的。尽管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一时难以适应。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相信自己脑子不笨,别人能学会的,我凭什么学不会?何况,自己在中学和大学里的古文底子一点也不差,对文博专业的兴趣,就慢慢培养吧。

    李安浦确也煞费苦心地钻研业务,在半年多时间里,把人家要整整读四年的书,硬是啃了下来。哪怕啃得生吞活剥,毕竟算入了门。不过,说起来学费也没有少付。

    有一次,李安浦在玉琅古玩市场闲逛,心想或许可以捡捡漏,与一个

    操江西口音的女瓷器贩子攀谈了几句。那女人很干练,也很灵巧,居然给李安浦留下不错的印象。她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印有“古玩杂件瓷器字画黄梅”的字样,还有临时居住地的电话号码。

    那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似的,李安浦跟随她拐弯抹脚地来到了一个居民小区,走进底楼由汽车库改装的宿舍。黄梅神秘兮兮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纸箱,满箱都是用旧报纸裹着的形态各异的瓷器。

    尽管李安浦心存戒备,也十分挑剔,可是当黄梅将一只瓷器放在手上时,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黄梅轻描淡写地努努嘴说:“你看看,这是我老家村子的墓坑里出来的……”

    杯身线条柔和细腻,大红底款清晰规正。仔细分辨手绘的花卉,釉下彩和釉上彩浑然天成。老天爷,成化斗彩杯呀!

    李安浦读过有关成化斗彩瓷器的资料,知道那并非等闲之物。明宪宗是一个很短命的皇帝,仅仅在位23年,然而非常奇怪,那个年代制作的瓷器,艺术生命似乎不受政治风浪的颠踬,成化斗彩奇迹般地跃上了辉煌的顶峰。明万历年间的《神宗实录》如此记载:“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啧啧,当时就值十万雪花银,到了今天,岂不是要飚到天价?

    黄梅竖起一个指头,笑道:

    “初次见面,交个朋友,你给我这个数,就行了。”

    她要价一千元,这相当于李安浦一个月的工资。但他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把斗彩杯带走了。

    回家后,李安浦抚摸着斗彩杯,越看越觉得开心。他想,这女人,究竟是精明还是爽快?

    斗彩杯在家里藏了几个月,恰好博物馆请杭州古玩专家宋翰林来谷安市讲学,李安浦借机请他鉴定一下。

    宋翰林端详着斗彩杯,说:“你先告诉我,这杯子是从哪儿来的?”

    李安浦如实地把来历讲了一番。

    宋翰林沉默了半天才说:“如果是好东西,你可以花三百万买进,然后五百万卖出……”

    李安浦没有听懂他的话。眼前的这一件,算不算好东西?

    宋翰林笑了:“其实,你不用找我,自己就可以鉴定。你想过没有,成化斗彩当年就是宫廷珍品,怎么会流落到瓷器贩子手里?她轻易转卖给你,难道真的是白痴?”

    李安浦像是被人抛上了半空,又在几秒钟内落回原地。是啊,一千元买一件斗彩杯,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可当时怎么就没认真想一想呢?

    “辨真识伪,是藏家面前的一个永恒的课题。赝品与真品,往往只有细微的差别,有的赝品甚至比真品还要真。在什么都能克隆的年代,凭借经验和目光无疑是不够的。哪怕你读过多少鉴赏宝典,仍然难免闪失,这方面,我也是有教训的……”

    宋翰林说,就在前几天,海关截得了一批打算运往美国的战国时期古玉,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公安局特地派车过来,请宋翰林去作鉴定。他左看右看,比照了半天说,仔细看了玉的质地和纹饰,都确信无疑是战国的玉佩、玉环、玉玦。这下子是撞上文物走私大案了。

    公安局紧急传唤了玉器的主人。

    玉器主人急得脸色都发白了,再三申明,谁敢吃了豹子胆,拿脑袋开玩笑?他跺着脚说:

    “我绝对保证,这些出口的东西都是仿制品!现在科技水平高了,什么东西不能仿真?”

    为了说明自己没撒谎,他立马让海关、公安请宋翰林一起,去了他开办的玉器厂。到了那里,宋翰林不由大惊失色。仓库里摆放的成品,车间里正在加工的半成品,全都是按照原物仿制的,仿制得丝丝入扣,常人根本就无法辩识。

    宋翰林感慨道:“人,往往是欲望的奴隶。天地间有多少事不是充满诱惑又险象环生的呢?被欲望牵着鼻子走,藏家就很容易走眼。这些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收藏家。有的人到处钻营,结果失手太重,连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李安浦明白了许多。

    大约从这时候开始,李安浦与他的联系渐渐增多,还几次去杭州登门请教。从他那里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在心目中,宋翰林成了一个不曾拜师的老师。

    与此同时,他仍然跟黄梅保持一些交往。黄梅确是一个精明的古玩贩子,手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流转,令人真伪莫辨。只要买家掂得出分量,还是能从她那里淘到宝贝。买到蹩脚货,只能怪自己目光不凶。应该承认,黄梅是下功夫读了些书的,跟古玩有关的史料,信手拈来,却也显得很熟脱。古玩这个行当,女人掌柜的很少,但即便是许多男人也未必能达到她的程度。渐渐地,李安浦竟对她产生了某些好感。他觉得在黄梅那里付出些学费,并不吃亏。黄梅还挺大方,有几次李安浦和朋友们在一起,请客吃饭,她都抢着付账。而不像别的女人,只消用媚笑和娇态就足以让男人乖乖地掏腰包。

    不能不承认,她很有点与众不同。

    没多久,一个失手,斗彩杯竟摔成了三块。

    李安浦并没有丢弃,而是将它捡起来,裹在一个纸包里,再也不愿示人,只偶尔倾听瓷器碎片在摩擦中散发出金属般的声响。这声响能给人某种启示。

    宋翰林的话固然不错,不过,回头再想想,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不被欲望牵着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