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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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帘子一动,品绣捧着个荷叶妆的木制托盘儿,上面放着一个粉彩汝瓷小汤盅和一碟点心进了屋来,她把东西放到小炕桌上,对一旁看书的落春说道:“姑娘,厨下的红枣银耳汤做好,送来了。而且还饶了一碟葱花饼,孝敬姑娘。”

    纱织在品绣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就带着小丫鬟捧着水盆和巾帕等物过来准备服侍落春洗手,闻言笑道:“要说还是这边的厨子有眼色,服侍的精心,姑娘搬到这边想要用些什么,从来没有半点怠慢不说,而且还不用姑娘另外拿钱,并且不时的对姑娘还有孝敬。早知道这边这么好,姑娘早该搬回来,舒心不说,还能省下不少钱。”

    品绣笑道:“这话你就不该说,你也不想想,我们现在是在哪,当初又是在哪。”跟着贾母生活和跟着父母生活能一样吗?贾母那边除了落春之外,还有迎春她们几个孙女,最重要的是贾母的心尖子宝玉也跟着贾母生活,落春又不得贾母青睐,厨下凭什么巴结她?但是在大房这边则不同,不管怎么样,邢夫人到底是大房的大太太,落春可是邢夫人的眼珠子,贾赦待落春也不是像迎春那样无视,大房这边正经的主子除了贾赦、邢夫人之外,就落春和贾琮两个,厨下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该捡哪个热灶烧。

    落春笑笑不语,在小丫鬟手里捧着的铜盆里用香胰子净了净手,方端起汤盅,揭开盖子看了一眼,见里面去了核的红枣和大片大片的银耳在汤盅里浮浮沉沉,闻着便有一股子甜香,心知里头必是加了些蜂蜜,配上厨下送的咸香满口的葱花饼,正解了汤的甜腻,她不禁点了点头,拿起汤匙,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六姑娘在吗?”门外传来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声音。听到声音,纱织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道:“真是讨厌,这个老货过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品绣斜了她一眼,嗔道:“胡说什么呢。管好你的嘴,别给姑娘惹事。”说着笑着迎了出去:“哎哟,原来是周大娘来了。我们姑娘在屋呢,这天寒地冻的,外面冷,周大娘快进屋里呆着。”

    随着话音,周瑞家的捧着个大匣子笑嘻嘻的进了屋,见到落春,说道:“六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给姑娘戴。”说话间,打开了匣子展示给落春看。两枝宫制的纱堆新巧假花躺在偌大的匣子里一个角落里,看着好不可怜。落春就着周瑞家的手扫了一眼,示意纱织把东西接过来,然后明知故问道:“这是单给我一人的,还是大家都有?”

    周瑞家的答道:“府里除了珠大奶奶,各位姑娘和琏二奶奶都有,这两枝是姑娘的。”跟着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道:“六姑娘刚才这话跟我在林姑娘那和林姑娘的问题一模一样。只是林姑娘后面的话实在是太尖刻了,竟然说什么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要说剩下,六姑娘这里才是剩下的呢。”

    闻言,落春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的凝固了一下,瞟了下面站着的周瑞家的一眼,见周瑞家的神态自若,满脸笑容,似乎刚才的话不过是她随口一说,并没有其他意思。落春脸上挂着笑,笑道:“这话怎么说,什么挑剩下不挑剩下的。姨妈送的东西想来都是上好的,除了颜色和样式不一样,再没什么其它分别。再者,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本是小辈,姨妈家又在客中,姨妈特地送东西给我,我领的是姨妈的这份情,有什么好挑拣不挑拣的,再精美也不过两朵花,我又不是没见过,还不至于挑这个理。”

    “就是,就是,还是六姑娘大度,明事理。”周瑞家的笑道:“都是一样的东西,我从姨太太那里出来,不过是顺路先去了二姑娘她们那里,后到了林姑娘处,偏林姑娘不依不饶的,结果闹了我一身不是。要是都像六姑娘这样想,我们下面做事的就省事多了。”

    懒着再听周瑞家的说话,落春丢给品绣一个眼色。品绣上前来请周瑞家的下去吃茶。等周瑞家的走了以后,落春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拿起手边的汤盅就要往地下摔,不等纱织拦阻,她又放开,拽过炕上的靠枕就摔在地上,然后起身在上面踩了两脚。

    本来纱织和落春同仇敌忾,对周瑞家的也是一肚子气,但是看到落春的举动后,胸中的闷气虽然没有烟消云散,但是也没有刚才那么愤懑了,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问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靠枕平白替汤盅作了你的出气筒不说,你还不解气,上去踩上两脚,你这行为是不是就是你平常说的‘柿子找软的捏’呀!”

    落春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挺可笑的,不过面对纱织的取笑,生硬的辩解道:“这不是周瑞家的没走远呢嘛,我要是摔汤盅,回头动静被她听到,岂不是告诉她,她的言辞到底影响到了我,我才不上她的当。再者,不管靠枕怎么摔都摔不坏,顶多就是脏了,回头洗洗就好了。汤盅碎了,可就碎了,我这是爱惜东西。”

    纱织忍着笑,点头说道:“是,是,姑娘说的是。”不过说起周瑞家的,本来压下的怒火又升了起来,她忍不住抱怨道:“看周瑞家的那个狂样,就算是二太太的陪房,有些体面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奴才,可是你看看她,刚才她是什么态度,待姑娘没有半点恭谨不说,竟然还出言挑拨,让你和林姑娘斗气。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认错不说,竟然还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真是好大的脸。这人狂得没边了,未免有点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姑娘就不该让品绣姐姐把她就这么领下去,怎么也该给她点教训才是。”

    一语未了,送走周瑞家的品绣回来了,闻言说道:“说的简单,让姑娘教训谁呀?怎么教训呀?人家是二太太的陪房,是二房的奴才,是隔房的人,到底是长辈身边的人,姑娘见了她,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还要喊她一声‘周嫂子’呢,你让姑娘怎么教训她?偏你在这里生事,这是嫌大房和二房和睦是吧?更何况,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呀,只是对姑娘抱怨了一下林姑娘而已,难道就许林姑娘说得,就不许人家之后鹦鹉学舌?”

    纱织被品绣说得张目结舌,一时之间无话可以反击,但是她不能反驳回去,不代表她认同品绣的观点,因此结结巴巴的说道:“不是那么回事,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行了,别争执了。不过就是周瑞家的仗着有些体面不按照规矩行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落春冷笑道:“二婶子管家多年,威势之下,她身边的人被捧得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们也看到刚才周瑞家的轻慢太毒了,连我这个正经的府里六姑娘她都没放在眼里,何况林姐姐还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不过是寄住府中罢了。再说,二婶子对林姐姐的态度在那,那就是她们这些跟着二婶子奴才的风向标,所以林姐姐不管怎么做,都能被她们挑出不是来,左也是错,右也是错,反正就没对的时候。”

    听了落春的慨叹,品绣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姑娘说的很是。其实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复杂也复杂。要是一开始姨太太指派一个普通的老嬷嬷办事,她肯定不敢不按规矩顺序送,但周瑞家的是谁呀?她可是二太太的陪房,在这府里体面的很,因此自恃地位高,懒得多走,再加上二太太对林姑娘的态度,所以也就怨不得她‘失礼’于林姑娘了。就算林姑娘得老太太偏疼有如何?这府里到底是姓‘贾’的,不姓‘林’。”

    纱织接口道:“要不怎么说这府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呢。若是林姑娘被薄待,被藐视,选择忍气吞声,不言不语,人家就会觉得你好欺负,渐渐的届时就会像二姑娘一样被人欺上头来;但是若是不甘心,想保持尊严反击回去,又会被人说成‘尖酸刻薄’,‘难缠’,‘目无下尘’,名声被传得不好,所以这个地方不好站呀。这帮子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一个个不得好死,就是因为她们,闹得这府里乌烟瘴气的,主子不主子,奴才不奴才的。二太太也是,也不知道和姑太太到底什么解不开的陈年旧怨,至今难以释怀,弄得下面的人为了巴结讨好她而去难为林姑娘。林姑娘真是可怜,莫名其妙的被牵累其中,成了二太太和姑太太打擂的靶子。”

    “可怜?”落春喃喃的重复道。或许没有了母亲只能任由王夫人和她手下人欺负的黛玉很可怜,但是现在吗,却未必。病中的贾敏为了一双儿女不顾名声留住在娘家,她不相信贾敏知道此事会无动于衷,只是不知道贾敏又会做和反击呢?落春很是期待。

    其实让她更为惊叹的是薛姨妈的老于人情世故和周瑞家的“狡猾”,且看她对周瑞家是如何吩咐的:“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从这段话里,明显暗示着“剩下的”六枝,才能给林妹妹,可见薛姨妈心中,林姑娘终究不是贾府的正经主子可知了。否则何必写“剩下”两字!真佩服曹公的笔墨细致,也不枉了颦儿冰雪聪明,真真是“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再看同样的剩下得花的人中,凤姐独得四枝,是黛玉的两倍。比起黛玉,薛姨妈更不敢得罪掌权的二奶奶的。势利的周瑞家心领神会,果然是“顺路到了”三春之房,这还有理由可说,然而薛姨妈先提到了林妹妹,却没先提凤姐,而这位周瑞家的做的更绝,在凤姐院落里逗留了好多时,从发现平儿拿了大脸盆出来,到凤姐过了“半刻功夫”才出来吩咐彩明送花给可卿,周瑞家的对凤姐的伺侯真是到了巴结的地步。因为她是绝对不敢照着薛姨妈吩咐把剩下的最后四枝给凤姐的。这个管家婆心计真不简单,违背了薛姨妈嘱托不说,还顺带着捎上了自己的人情。

    薛姨妈来贾府并不久,却能做出如此安排:当着王夫人的面把老太太的三个孙女儿名列第一,又把老太太的“心肝儿”黛玉放在凤姐之前;而做为这个大家总管的凤姐虽属最后,却所赠为他人两倍。对于一位确知自己在贾府的位置,而且眼下究竟应讨好谁、将来应依靠谁的薛姨妈来说,真是深明世故而又十分得体的安排,实在让人佩服。换成落春,再给她十个脑子她也绝对想不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