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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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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谢纨纨穿过紫藤长廊往常蔓轩走去,她穿着一身白底银红蝴蝶锦缎衫儿,浅红到近白的裙子,虽然有点儿心急,但走在这开满紫藤花儿的长廊中,依然叫人觉得谢家大小姐举止娴雅,形容端丽。

    出身已经没落了的永成侯府的谢大姑娘原是第一次到这安平郡王府来,安平郡王府占地近四十亩,华丽大气与精巧兼具,屋宇院落层叠,假山花架,小桥流水,处处洞天,但此时谢纨纨并无丫鬟引导,独自一人,径直穿过几条走廊、月洞门,转过影壁,毫不迟疑的往常蔓轩而去。

    她知道,每天这个时候,安平郡王府的大小姐叶少蓝,通常都在常蔓轩喝茶。

    不过谢纨纨却没有想到,虽然叶少蓝这会儿确实在常蔓轩喝茶,但还有一个男子与她隔桌对坐,手里拿着一卷书,正看着她手势温柔的煮茶,分茶。

    他是叶少蓝的兄长,谢纨纨的未婚夫,安平郡王府的大少爷叶少钧。

    虽然叶家这一代的兄弟姐妹名字的第二个字都是‘少’字,可在这京城里,只有叶少钧走出去,别人都称一声叶少,也绝不会有人会错意。

    今天是未婚妻第一次随家中长辈上门做客,出于礼节,叶少钧并没有出门,可是也并没有出现在正厅里,反是到了妹妹处喝茶,这就有些微妙了。

    叶少蓝却毫不意外。

    只是听到丫鬟进来回:“谢家姑娘来见大姑娘了。”的时候,叶少蓝反倒有些意外。

    她手上不停,却是轻轻抬眼看向哥哥,叶少钧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眼睛都没有从手上的书卷抬起来。

    叶少蓝也就没问一个字,她垂下眼,重新专注在茶水上,似乎未来的嫂子比起这眼前的茶水都差的远似的,毫不犹豫的说:“你去回谢姑娘,我今儿身上有些不自在,不能见她了,改日再上门赔罪去。”

    叶少蓝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尖尖的小脸儿,杏子般的大眼睛,一举一动都娇怯怯的,十分温柔,连声音都温柔可亲,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果断,毫无犹豫。

    “带谢姑娘过来的丫鬟是谁?”不过这并不要紧,叶少蓝接着说:“你去外头告诉张大娘,那丫鬟不会伺候,打发到后头去吧,今后不许进二门。”

    “是。”那丫鬟答了一声,又犹豫了一下说:“只是谢姑娘是自个儿过来的,身边没有人。”

    “那就罢了,你出去打发她就是了。”叶少蓝头也不抬的说。

    “是。”那丫鬟刚要走,却听到叶少钧说:“回来。”

    连忙就站住了。

    叶少钧左手挽着一串黑色的宛若金石之质的数珠儿,随手拨动了一颗,却是问了一句:“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回大爷的话,巳时三刻了。”

    叶少钧眼中光芒一闪:“永成侯府的马车巳时才进的咱们家的大门。”

    他站起来,对他妹妹说:“你见见她,我到里头坐坐。”

    大哥说了话,叶少蓝从无异议,点点头应了,便吩咐丫鬟:“请谢姑娘进来。”

    待谢纨纨进门,叶少蓝已经礼数周到的站到了进门一尺处,满脸笑意的,先招呼道:“我还没去拜见谢家姐姐,倒劳烦姐姐来瞧我了,怎么当得起,姐姐快进来坐,我这里正煮茶呢,江南上进的龙井,姐姐可喝的惯?”

    又叫丫鬟:“绿珠,还不快把今儿一早大爷送来的新鲜樱桃端上来?还有宫里娘娘赏下来的点心,都赶着叫人拿来。”

    一边又回头对谢纨纨笑道:“真是手忙脚乱,姐姐别笑话我,妹妹今儿一见姐姐就喜欢,只想着要与姐姐亲近。”

    殷殷勤勤的请谢纨纨坐下,简直叫人如沐春风。不过却总与谢纨纨保持了两尺以上的距离。

    谢纨纨却忍不住摸摸额头,哎呀,蓝蓝不喜欢我!

    叶少蓝的性子,谢纨纨简直不能再熟了,看她这样的做派,就知道她心中对自己的感观。不过想来也是,如今永成侯府拐着弯的搭上了她的继母安平郡王妃,居然还成功的将谢纨纨许给了叶少钧,叶少蓝能喜欢她就有鬼了。

    叶少蓝有多喜欢她哥,谢纨纨比谁都清楚。

    而安平郡王府的格局,谢纨纨也是明白的不得了。

    谢纨纨抿着嘴,往黑漆描金莲花的条桌后坐下,叶少蓝坐在她的对面,亲手斟了一杯茶双手递过来,笑道:“原就想着今后要与姐姐多亲近,只偏这阵子身上有些不自在,哪里也没去,可巧今儿姐姐竟来了,倒是我们的缘分。”

    说着又往谢纨纨身上瞧,勉强找了个看得过眼的地方赞道:“姐姐这项圈上的络子打的真好,又别致又精巧,我竟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花样呢。就是尚宝司里头的有头有脸的绣娘,专给宫里娘娘打的络子,我也没瞧过这样子精巧别致的呢。”

    永成候府从文帝爷朝中就已经随着文帝第一位太子爷的被废而没落了,到先帝爷登基后,永成侯府别说做官,做人都得夹着尾巴,如今五十多年下来,老本都吃的差不多了,连架子都撑不起来,府里用度缩到无可再缩,这些叶少蓝也清楚的很。

    这谢家大姑娘这一身真是找不出个可赞的来,衣服看得出是新裁的,今年京城里流行的样式,可料子看花色颜色却是旧的,估计是家里头压箱底的货了,今儿大场面,才拿出来裁了撑场面,头上戴着的簪环,样式也是旧的,也不知多久没重镶了,而且看起来只怕炸了好几回,隐隐有点儿发黑了。

    叶少蓝也是煞费苦心,才找出个能说一说的地方。

    叶少蓝这玲珑精致的腔调,谢纨纨以前是见惯的,只没想到会有一天用在自个儿身上,以前听着不觉得,这会儿不由就有些哭笑不得,还有些别扭。

    这世上的事也真是有匪夷所思的地方,叫谢纨纨自己说,只怕犹豫再三也不过只说得出一句:可见这神明是有的!

    如今今世不比往日了,谢纨纨只得顺着叶少蓝的话笑道:“这是我自个儿学着打的,妹妹若是喜欢,赶明儿我打发人送些打的匀净些的来。”

    叶少蓝抿着嘴笑,并不着急,与她说着这些无聊的闲话,是这未来嫂子迫不及待的找上门来,着急的又不是叶少蓝。

    这门亲事,他们兄妹都是看不上的,抛开安平郡王府和永成侯府的天渊之别不说,单是因这门亲事是安平郡王妃想要的,叶少蓝就不想要。

    如今单瞧永成侯府这阖府打着旋磨儿的奉承安平郡王妃的样儿,就叫人看不上眼,至于这位谢姑娘,若是有事就罢了,不然,这第一回上门来做客,不用人请,就亟不可待的来找未来小姑子,叶少蓝就更没有那只眼看得上她了。

    说了这一会儿话,喝完了一盅茶,谢纨纨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才笑道:“今儿我冒昧来找妹妹,原是有件事要求妹妹帮忙。”

    张嘴就是求,叶少蓝心里越发看不上了,只是脸上一丝儿不露出来,笑道:“姐姐客气,如今这样子,我还要事事仰仗姐姐呢,哪里能说得上别的。”一丝口风也不漏出来。

    真是压根儿就不想跟谢纨纨扯上关系似的。

    谢纨纨只装没听到似的,接着笑道:“原是前儿我做了个梦,竟梦到我突发急病没了,当时就给我吓醒了,醒了来一头冷汗,心跳了半宿,简直六神无主,第二日就发起烧来,我母亲说,大约是在哪里撞客着了,魇住了,就打发我去皇觉寺礼佛来着。”

    这话听的叶少蓝都呆住了。一时不明白这跟求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在里头听壁角的叶少钧却是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又拨动了一颗数珠儿。

    谢纨纨没理会叶少蓝那眼中的古怪,接着笑道:“那日我就去了皇觉寺,烧了三炷香,倒也奇了,当晚竟又做起梦来,这一回梦到个菩萨,告诉我这原是一道坎,上回虽说过了,可这坎还在,要过了明年六月才算是彻底过了这坎儿,如今倒要事事小心着才好。”

    这话说出来,连先前没拿她当回事的叶少蓝此时也是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坐的直了些。

    明年六月,这是两家商议定的叶少钧与谢纨纨成亲的时候。

    这话说的完整了,意思竟就呼之欲出,叶少蓝本来就是聪明人,当然听懂了,谢纨纨的意思,是说她在成亲之前随时可能没命。

    叶少蓝垂眸,遮住了眼中思索的神色,为什么谢纨纨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还是有确凿的证据?

    她今天这样跑来找自己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想求的又是什么?

    这才是叶少蓝比较在意的。

    说到底,她还是看不上这个嫂子,当然也就并不关心她的死活,而且既然是这样的事,求的事或许不会容易,于是叶少蓝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按兵不动,脸上依然挂着笑,仿若随口闲聊般的笑道:“怪道连宫里的娘娘也要到皇觉寺礼佛,可见也是有点儿道理的。”

    谢纨纨怔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都这样耸人听闻了,叶少蓝竟然压根不接她的话茬,叫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蓝蓝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纨纨认真的打量叶少蓝,精致娇俏的瓜子脸儿,杏眼中光彩微露,神色却淡然而疏离,似乎还有一丝不耐烦。

    对,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这是谢纨纨以前从来没见过的。

    她所见过的叶少蓝,神色总是柔和的,看过来的目光又是依赖又是喜欢,偶尔撒起娇来,就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娇柔,叫人不由自主的就心软起来,什么都愿意答应她。

    对那样的叶少蓝,以前的谢纨纨总是替她担心,觉得她还那么小就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偏偏又天真又纯良,性子柔和,不爱与人争风。单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有吃不完的亏在等着她。

    可这个时候看起来,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似的,差别大的叫谢纨纨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不过这个愣神也只是瞬间,谢纨纨垂下眼睛的时候看到自己执着杯子的雪白的手,就醒过味儿来,这本来就是自己在来之前所料到的呀!

    以前对着叶少蓝的自己,是叶少蓝的亲表姐,先帝最宠爱的江阳公主,从来对她都是疼爱有加的。而现在对着叶少蓝的自己,却是她的继母安平郡王妃费尽心机定给叶少钧的未婚妻,天然就是叶少钧要警惕的人。

    那叶少蓝自然也会对她充满警惕。在她的眼里,谢家是继母的人,不知道要怎么搞些花样出来呢。

    谢纨纨叹了口气,在进来之前,其实已经想的很明白了,江阳公主已经去世,如今她是谢纨纨,身份天差地别,又是通过那样的关系定的亲,叶家兄妹定然是看不上她的。不把她当回事这种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只是她进了门,见到曾经那样熟悉那样亲密的妹妹,从小就跟着她跑前跑后,坐在她怀里吃糖的小妹妹,很自然的就松弛了下来,仿佛还像以前一样似的。

    她做了十八年的江阳公主和一个月的谢纨纨,一时间哪里就能立刻完全转换成谢纨纨呢?

    是以便是再三警醒,慎之又慎,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如以前那样了。

    叶少蓝见她在自己不接她的话之后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竟就一言不发了起来,便提起茶壶给她续杯,只笑道:“姐姐喝茶。”

    谢纨纨端起茶杯,再次回到谢纨纨的思维,刚才这些冷淡和漠然就一点儿也不意外了。自己只需要把先前自己想好的话说完就行,叶家兄妹的性子,谢纨纨是十拿九稳,最明白不过的。对着不同的人,态度或许会不同,可自己的性子总是不会怎么变的,什么方式才有效,谢纨纨是很清楚的。

    谢纨纨便笑道:“我梦里那位菩萨还说,妹妹府里有个叫叶锦的姐姐,正是我的贵人,若是能暂借她到我身边陪我一阵子,这坎就容易过些。”

    叶锦?

    叶少蓝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谢纨纨来,这位未来的嫂子,虽说家世差些,在京城的名门贵女圈子中从来都没什么出众的名气,可这第一次见面,就颇给了叶少蓝几次意外,让原本漫不经心敷衍了事的叶少蓝,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认起真来。

    谢纨纨前身在宫里过了十八年,因着那些复杂的形势,她别的不说,察言观色这一点是精通的,而叶少蓝更是她熟悉的不得了的妹妹,此时见她双眉微颦,杏眼中光芒一闪,坐的直了几分,心中就有了分数,自己抛出叶锦这个人,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谢纨纨满意的往后靠了靠,神情略微松弛下来,眼睛略眯,嘴角露出一点酒窝的痕迹来。

    就如同一只得逞之后懒懒的趴下来的猫。

    叶少蓝和屋里的叶少钧心中同时有了一种古怪的熟悉感,这个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说不出的熟悉,可真的回想起来,却又毫无头绪。

    这位谢姑娘,确实是第一回见到。

    谢纨纨见叶少蓝认真起来之后,却也并没有说话,只是低垂了眉眼,她也不着急,叶锦的事,叶少蓝是做不了主的,她是叶少钧身边的人,自然要叶少钧来做主,谢纨纨的目的,其实也是要通过叶少蓝,把这件事递到叶少钧跟前去。

    叶锦是什么身份,能做什么事,她要叶绵帮她过这个坎,叶少钧听到当然会明白坎是什么。

    叶少蓝既然已经认真了,谢纨纨觉得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神情就更加舒展起来,虽然动作没变,可整个姿态都懒了下来。

    她还没放松完呢,却见一边的东次间帘子一掀,一个青年男子走了出来。

    轻袍缓带,清朗如月,身材挺拔,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姿,连他手里那串金铁般的数珠儿,谢纨纨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那是帝国独一份的琥珀金罗木的数珠儿,虽说是木头,却有着如金石般的色泽和声音,冰冷而锐利,由五台山大宗师供在佛前念诵了七七四十九日,有解灾渡厄之灵通。

    当年她向父皇撒娇得了这串数珠儿,作为叶少钧十五岁的生辰礼送了与他。

    连数珠儿都这样熟悉,可世间对她来说,已经是沧海桑田,如今这熟悉的面容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只是目光灼灼,看向谢纨纨。

    谢纨纨没动。

    先前叶少钧是隔着多宝阁看出来的,此时走出来,看的更清楚了些,继母至少有一点说的是对的。

    这位谢姑娘,倒是确实生的好,乌鬓雪肤,杏眼桃腮,嘴角若隐若现的梨涡,就是不笑也带出一丝甜蜜蜜的笑影子来。

    尤其是那一身雪雪白的肌肤,虽说衣服严实,只露出脸与手来,可已经衬的那身白底红蝴蝶的锦缎衫儿那底色似乎有点微微发黄似的,露出来的那一点儿肌肤雪白的仿若冬天的第一朵白梅,偏叫雪一映衬,就显出一点儿极淡的粉红来。

    谢纨纨的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水,又仿佛藏着笑,看见自己出来,虽然一动不动,可眼睛却看了过来,似乎是懒洋洋的打了个招呼。

    明明是个陌生人,感觉却熟稔的仿若相处了一生。

    叶少钧这样的人竟然也定一定神才开口说话:“我们府里是王妃管事,这打发丫鬟的事,自然也该是回王妃的,谢姑娘与大妹妹说,是没有用的。”

    叶少钧都要定一定神,谢纨纨就更回不过神来了,这人藏在妹妹的房里听壁角不说,这听到一半堂而皇之的走出来,还如此理所当然的张口就接话茬是什么意思?

    这个混账,他难道不是应该解释一句吗?

    哪怕是睁眼说瞎话的表示我只是路过听到,也算是个台阶好不好?这会儿幸好是自己,要是原本那个谢纨纨,不被臊哭出来吗?

    她那个有礼有节稳重懂事的表弟到哪里去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兄妹都看不上她,没把她当回事,所以事事高高在上,理所当然,毫不顾忌她的感受。

    而且叶少钧比叶少蓝更直接和冷硬,叶少蓝只不过是不接话,不打算理睬这件事,而叶少钧则随口就给她档了回去,表示你既然是安平郡王妃的人,你找她去呗,别找我。

    谢纨纨有点牙痒,好想跳起来挠他一把,只可惜她现在是谢纨纨,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挠。

    只不过谢纨纨在一个月之前的一辈子也是尊贵惯的,此时再三适应身份的转变也没那么容易,随口就道:“要是我去回王妃,只怕死的还快些。”

    一句话石破天惊,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