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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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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西门吹雪决定离京。

    临行之前,他留下了一本心法,嘱咐朱祐樘勤加修习,以此强身健体。他又传授了一套针法与灵璧,让她日日为朱祐樘行针。

    因有西门吹雪的诊治,如今的朱祐樘已恢复健康。虽说短寿的隐患未曾彻底消除,却也绝不会再同之前张太医所预测的那般,活不过盛年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灵璧已十分满足。她如今已将全部的心神投入到学医上,如同入魔一般,再不去关注其他任何的事,连西门吹雪见了她的疯样,也忍不住夸了她几句。

    西门吹雪走的那一日,灵璧一路将他送至城外,颇有些依依不舍。见状,西门吹雪便不急着离开,索性下马与灵璧坐于庐中闲谈。此番离开,西门吹雪对灵璧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两人闲谈数句之后,西门吹雪忽得直视着灵璧,问道:“你此番可是真心学医?”

    灵璧嗖地挺直腰板,郑重道:“我当然是真心的。”

    西门吹雪将长剑握在手中,细细地磨挲着剑柄,半晌道:“你的真心,来自于谁?”

    灵璧听得此问,忽觉心头一刺,她紧紧抿着双唇,并不回答。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告诉你,若你只为一两个人而学医,那注定是学不好的。”

    灵璧心中起了火,嚷道:“怎么不行了,你就会吓唬人!再说,我学医……才不是为了谁,我以后会走好多好多的地方,会去救好多好多的人……”

    西门吹雪盯着她,再次冷冷道:“谎话。”

    灵璧一滞,不说话了。西门吹雪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无话可说。事实上,她虽口上说着要为百姓学医,要为当好公主学医,然这终究只是她的一个单薄的想法,还不曾在她心中留下刻痕,真正让她时刻记挂在心头的是哥哥的身体,还有……那人的一双眼睛。

    说到底,她此番拼命学医,想着日后四处云游,只是因为她觉得时间难捱,觉得心痛难忍,她急着想要找些事情来做,她只是……不想让那个人看轻自己。

    西门吹雪见她眼眶湿润,顿了顿,伸手摸在她的头顶上。起初,灵璧只觉头顶的手有几分僵硬,渐渐的,那只大手便放松下来,轻轻在她头上揉捏。

    灵璧心中微暖,满足地哼哼了几声,而后猛然醒悟过来,恼怒道:“我不是小孩子,不许摸我的头!”说完,她用力去掰西门吹雪的手。

    西门吹雪微微挑眉,轻易便拨开灵璧的双手,而后在她额上弹了一下。

    灵璧揉揉额头,气呼呼的模样。

    半晌,西门吹雪缓缓道:“四年之前,我的医术便再无进展,只因我已将全部的诚心给了我手中的剑。”说着,他又伸手弹了灵璧一下。

    “万物皆有道,剑之道在于诚,医之道在于爱世人。你只爱花满楼一个,以何成此道?”

    灵璧心中大震,身子猛地晃动几下。西门吹雪的话如同一把尖刀,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刨开,让她再没有一丝的退路。她不禁想,难道她喜欢花满楼真的是一种错误么?

    她只是想认认真真的去喜欢一个人,得到一个人,为何全天下的人都想让她回头,为何全天下的道理都要将她打倒,逼她认错,难道她真的不配么?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竟需要在医道与花满楼之间作出选择,好像她这一生并不被允许拥有太多的东西。

    这一刻,灵璧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真的从梦中醒来了。她从一场虚幻,却又幸福到令她战战兢兢的美梦中醒来,只留下无尽的空虚,与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孤寂。

    就在灵璧万念俱灰之时,西门吹雪的眼中反倒透出了笑意。他执起长剑,将剑鞘伸过去点在灵璧的头上,淡淡道:“小家伙,竟也晓得情爱。”

    灵璧登时大怒,拽着西门吹雪的剑鞘吼道:“我不小!我都快能嫁人了,我是大姑娘!”

    “大姑娘。”西门吹雪重复了一句,好似在细细品味。他将长剑一收,站起身缓缓走至灵璧面前,垂首看她一眼,而后拢袖望向远方,道:“大姑娘,去外面走一走吧。”

    灵璧的眼泪忽然间便落下了,她拼命眨巴着眼睛,只觉喉中哽咽,心中酸胀难忍。她的嘴唇嗡动了几下,半晌,终于轻轻道了一句,“好。”

    那之后,西门吹雪便不再停留,打马而去,只留下阵阵的马蹄声。灵璧略站了一会儿,便也离开了。

    离开之后,灵璧如游魂一般晃入长公主府中。她已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不曾回自己的公主府了,她知道花满楼仍留在那里等她,可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他。

    她不想去见一个仅仅是为了遵守承诺,等待着为她庆贺及笄礼才留下的人。

    灵璧将要走入内室时,正撞见从内而出,满面春风的齐世美。这位未来的姐夫瞧见灵璧很是高兴,临走时还不忘告诉灵璧,说他此次出门办差还为灵璧寻来一个手艺极好的厨子,又说此刻长公主的桌上便放了许多新鲜的吃食,叫灵璧速去尝尝。

    即将入口的美食总算让灵璧的心情好转起来,她加快脚步走入内室,正瞧见长公主笑吟吟的,正赏玩着一块玉佩。

    灵璧凑过去瞧了瞧,而后向口中塞了一块点心,含糊道:“这不是以前那块玉。”她还记得,长公主握在手中的那块玉佩被摔碎了,后来又以金子镶上,上面还有一朵盛开的花。

    “嗯。”长公主细声道,面上透出几分红晕,“他非要拿他贴身的玉佩同我换。”

    灵璧哪晓得这内里的暗潮涌动,只觉得这事好没道理。按说那块摔碎的玉本就是齐世美送的,若他觉得磕坏了,不好了,大可再送一块,怎么还要将从前的要回去。

    一时间,灵璧只觉得自家姐夫有些小气,她忍不住严肃向着长公主道:“阿姐,你以后嫁给他了,要记得攒点私房钱。”

    闻言,长公主乐了,她掩嘴笑起来,笑得肩膀乱颤。片刻后,她叹息着向灵璧道:“你啊,真是个孩子。”

    灵璧不乐意了,“哼”得一声转过身去,她就不明白了,这一个两个的,总说她还是个孩子,她究竟哪里小了,她分明已经是大人了!恩……只除了胸前的两坨,确实还小点儿……

    长公主见灵璧生气,一面笑,一面去哄人,她费了老大的功夫,才终于将小大人又哄得高兴起来。

    在笑闹了一阵之后,灵璧忽然向长公主道:“姐姐,京中的事我不想管了,我想出去走走。”

    “这是好事。”长公主勾唇道,“你这样的年纪,正是要到处走走,长些见识的。”

    灵璧看着她,神色认真道:“我这一次,真的想好好把医术学出来。我走之前会把扎针的法子教给张太医,他的医术高,由他行针会更好些。”

    长公主颔首,微笑道:“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你便及笄了,待行完及笄礼再走吧。”末了,她沉吟片刻,道,“阿璧,你若有时间,便去宫中陪皇后说说话吧。”

    灵璧愣了一下,看她。

    长公主莞尔一笑,道:“她毕竟是一国之后,是你的嫂子,你哥哥的结发妻子。便是之前有些不痛快,难道你还要等着她来同你低头么?”她说着,伸出手摸了摸灵璧的头,“乖,莫让你哥哥为难。”

    灵璧一天之内已被摸了许多次脑袋,顿觉有些挫败,整个人怏怏的,半晌才闷闷地应声。

    长公主满意地笑了。事实上,她还有一些话并未曾说出口。眼下灵璧虽然风光,可她一无母族,二无夫家,仅仅依仗着朱祐樘的维护,并不能持久。且朱祐樘虽是天子,身体却并不好,以后的事便很难说了。

    而张皇后却是个极有后福的人。她前有朱祐樘绝不纳妃的誓言,后有被朱祐樘大力帮扶的家族,待日后她生下皇子,她便会是这世上最有权势地位的女人。若此刻灵璧与之结仇,待日后新帝继位,灵璧的日子便会极难过了。

    况且,张皇后虽有心计,为人倒也和善,并不是心胸狭窄,锱铢必报之人。她那日对灵璧的试探,也实在是被逼得急了。后来朱祐樘同她一番推心置腹之后,她便彻底解开了心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人要想好好地活着这世上,那便需要去不断的遗忘,不断的释然,这才能将路走得长,走得宽。

    三日之后,灵璧扭扭捏捏去了张皇后宫中。张皇后格外惊喜,连忙将这段时日为灵璧筹备的新衣拿出来,又皱着眉反复念叨灵璧瘦了。当灵璧向她说出自己即将离京之事后,她登时落下泪来。

    “你可是因之前的事厌了嫂子,这才找个借口要走?我……我家中也有妹妹,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算计了你,心中也十分难过……”

    灵璧有些慌,手忙脚乱地去安慰张皇后,一张脸憋得通红。她干巴巴向张皇后说了一堆的话,说了自己学医的决心。张皇后听了,心中这才好受了些。

    最后,当灵璧要走的时候,张皇后忽然拉住她的手,含泪直直看着她道:“嫂子相信你,你一定能学好医术。等你学成了,你哥哥的身体便有救了。到时候,你便是有法子能让我以命换命,我也是肯的……”

    至此,灵璧彻底释然。这世上能有个人待她的哥哥这样诚心,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两个月的时间如流水般走过,很快便到了灵璧及笄的日子。

    那天,她穿着厚重的礼服,恭敬地跪在朱祐樘的面前。有庄严的乐声响起,宾客们就座观礼,神情皆十分愉悦。张皇后站在她的身旁,细细为她梳头。她看着笑意正浓的朱祐樘,不禁回想起两人前日里的对话。

    “哥哥,此番我一定会好好学医的。曾经……曾经那么多人为我而死,我若不去做些什么,我心中难受。”

    “死去的人只会希望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你便是不学医,一辈子好好享乐,想来他们也不会怪你的。”

    “哥哥,你只会说我。你要是真能这样想得开,也不会拼命批那么多折子,日夜伏在案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看来,我们兄妹的性子实在很像。”

    同一时刻,在公主府中,花满楼正坐在灵璧的梳妆台前,伸手磨挲着镜前的首饰盒,他的笑容有些憔悴。

    今日是灵璧的及笄礼,可他并没有受到邀请,他的小妹好似已忘记了他这个人。

    花满楼静坐了片刻,而后自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的簪子。样式典雅的簪子上被细细雕刻了一段经文,经文的字极小极密,显然,要雕刻出这样的效果,需要花费很多的精力,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更是十分艰难。

    因为这个簪子,花满楼的手指上留下了无数道疤痕,可他并不觉得痛,相反,他觉得很快乐,他在雕刻时,只要想着这段经文今后能被他的小妹妹簪在头上,能保佑她走在路上时平平安安的,他便觉得十分满足。

    可如今,这样的簪子却再也送不出去了。

    花满楼轻轻叹息了一声,而后微笑着打开眼前的首饰盒,将这只木簪郑重地放入盒内。当首饰盒重重地合上之时,他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他想,他终于还是将护在怀中的小雏鸟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