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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苦难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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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玛纥在勿里洞的东岸,从岛的中部山地流出来的泉水汇聚成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经这个埠头再流入东部的海口,和其他埠头一样,这里主要是来开锡矿的契约华工聚集之地才逐渐形成了埠头。来顺被分到玛纥矿区,这批华工刚来之时也和往岸东方向的华工一样,一路走一路披荆斩棘伐木砍树,在荒蛮中开辟出一条大路,打通了从丹戎班兰到岛的东区的路。

    原来胆怯的来顺跟天成登贵在一起时还有个依靠,分散之后,他必须自己去应付发生的事,必须自己拿主意,在挨了无数的皮鞭的抽打之后,他成长起来了,他也和一路一起共患难的几个兄弟小甲、大刚、秋水成了知心伙伴。出门靠朋友,身边有几个共患难的朋友互相关照,让他们躲过许多凶险。

    玛纥的管工个个如狼似虎,矿工稍有怠慢,就挨拳打脚踢、抽鞭子,敢有顶撞就被吊起来抽打。巴力头孙子杰两个颧骨突出,脑袋是尖的,贼眉贼眼,比黄汉彪还要凶狠,矿工们叫他孙子贼,有的干脆倒过来叫贼孙子。

    在矿工住的隆帮群后面,有一个小院落,也是木板和竹子建成的,比矿工的隆帮小得多,院子的门口始终有带工头把着,有时会有几个老客进去,半响才出来,他们得交钱给把门的带工头,没钱的就记账。新客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有人走过,看到过里面有几个土族女子,沙笼只围住下身,上身敞着,坦露着Ru房,她们从来不能离开那个院落,有时还被抽打,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出现一些女人,那个神秘的小院落便引起新客的好奇,新客们就会猜测:那些女子是谁的家属?后来他们觉得不像是家属,于是,他们就猜到了一些奥秘,彼此都叮嘱:千万别去那里。

    一次,来顺经过那里,把门的带工头嬉皮笑脸地答讪:小哥,也来玩一把?来顺说:玩什么?带工头说:男人嘛,当然有男人的玩法,过过瘾,不贵,你进去一次就知道了,下次准想再来。来顺往后退,连声说不,不。可是,另一个带工头已经把他连推带拽的拖进去了,一个有些发胖的土族中年女子便过来拉住来顺,说:第一次来的吧?是个新客,连胡子茬都没有,还这么嫩,没沾过女人?别不好意思,给你一个小一点的,去吧。一边说一边把他推进一个小房间里,反身把门关上了。

    里面很暗,来顺站了一会儿才看清了屋子的样子,很简陋,一张木床占去了很大的空间,床沿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土族女子,敞露着上身,头发散在肩头的一边,有点惊恐地望着他。她们是从苏拉威西、巴厘或龙目岛那些地方被掳来的,只会讲那些地方的土话,连这里的土话都听不懂,所以要逃也逃不了,何况还有带工头日夜守着。

    来顺不知所措,他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脑子里立即浮现了妹妹被卖去当童养媳离家时的情景:十二岁的妹妹拉扯着娘的衣角哭求着:娘,别把我卖了……娘说:家里养不起你,你去人家家里还有活路……来顺躲在门背后,他心里难受,可是无法安慰妹妹。妹妹哭着说:以后有吃的给哥吃,我不吃了,只要让我留在家里,不行吗?娘背过身去狠心地说:你走吧。妹妹被人带走了,娘蹲在灶头捂着脸哭,来顺从门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看到妹妹一步三回头,泪水把她的衣襟都打湿了,来顺的眼泪也流下来……想起那时的情景,来顺竟流下了泪水。

    那个女子的眼神由惊恐变诧异,因为凡是来这里的男人即使是矿工,见到她们眼睛就放光,就迫不及待地扑过来,眼前这个年轻矿工怎么竟哭了?来顺转身就冲出门去,可是,把门的带工头一下把他抓住:留下钱,这是规矩。来顺争辩道:我根本没碰她!带工头狞笑着:谁知道你碰没碰她,玩过了还说好听的,告诉你,凡是进去的,出来都得交钱!来顺说:你们不信,可以问她。不管来顺怎么说,几个带工头把他捆绑起来带走了。

    来顺被关起来抽打了一顿,带工头还记下了他欠账5荷盾,那是他干一个月的活才能挣到的呀,因为领饷只给80%。他回隆帮后,闷闷地自己哭了一场。他想娘、想爹、想苦命的妹妹,想家乡那条悠悠流淌的小河,小时候,他和小伙伴都光着屁股在河水里扑腾,那条河也浸透了村里几代人的泪水和汗水。他想不明白,庄稼人一辈子面对黄土背朝天,天天汗水浸透衣裳地干,可是日子怎就那么的苦?所有卖身闯洋的人都是为了求活命,可是,巴力里的契约华工活得比牛马还不如啊!多少人默默死去了,有的是不堪忍受自杀的,他们宁可选死的路子也不愿再在这人间地狱里当牛做马了。死?这个念头突然在来顺脑子里闪过,不,来顺又对自己说:我还不知道登贵、天成和柱子在哪,我还要回家!

    岸东在玛纥以南约四十公里,岸东发生的事故经一些挑担来往做小买卖的货郎的传说,使当时消息闭塞的矿区也能相互知道一点信息。玛纥的契约华工们虽然不清楚详情,也不知道在矿窑里死难的具体人数,但都知道了岸东矿窑塌方活埋了几十个人,也听说了矿工们联合起来张贴布告的事。来顺几个小兄弟悄悄地说:咱们这里要是发生这种事,一定不能饶那个贼孙子。

    地处热带的勿里洞终年炎热,不像家乡有四季之分,也没有二十四个节气,家乡的农事是按节气操作的,这里,矿工们每天只是轮番劳作,根本不知道已经是何年何月。那天,忽听得带工头喊道:今晚过年了,给大家加菜。大家才知道原来已是除夕夜了。收工回来,隐约听到集巿上传来爆竹声,在这遥远的南洋小岛,华人过年也还保留着老家的传统,一定要放爆竹贺岁。爆竹声也传给矿工一个信息:年关又到了,老矿工就是听了爆竹声数着自己在矿区里呆了多长的岁月。

    身在巴力里,年有什么好过的?有人默默地垂泪,有人无声地叹息,声声爆竹响声都勾起无边的乡愁。他们闯洋时都满怀希望,希望最多三年五载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可是谁曾想回乡的路却遥遥无期!

    矿工的伙食很差,除了咸鱼干、一小勺青菜,有时有点花生米或是黄豆,都是白煮的,没有半点油星。巴力里有小亚弄店,是带工头的家属开的,说是方便矿工们买东西,实际上是带工头借此盘剥矿工,价格贵得出奇。一只鸡蛋0.5荷盾,矿工一天的工钱都买不起,想吃猪肉得自己买,半斤肉一荷盾(半斤只给6两,当时一斤是16两),等于五天的全部工钱。还卖劣质酒,也是贵得惊人。赊账按高利贷算*。

    *这些东西的价格都据勿里洞当年的矿工、中华劳工会会长卢秋生的回忆录记载。

    矿区的巴力头和隆帮头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只留下两个小带工头,他们把一大盆酱猪头肉端出来,那盆酱猪头泛着油光,整个是棕褐色,还加了姜、蒜、胡椒和丁香作料,香气四溢,非常诱人,饭堂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久没有闻到肉味的矿工们便围了上去,今晚是除夕,多少都得吃点肉才算过年。

    带工头用称杆按每人买的分量称,有钱的交现钱,没钱的记账。轮到小甲,他说:怎么连汤汁也算分量?我买半斤怎么才这一点?你这一斤是几两重?带工头便吼着:别人都这么买,就你扎刺?小甲说:我就要知道你给的半斤是多少。带工头说:半斤就是半斤。小甲还较了真,凑过去看称上的刻度,说:哪够半斤?只有6两重。带工头说:我的一斤是1两,半斤就是6两。

    矿工们都知道巿面上一斤都按16两计,这一下,所有矿工全起哄了:你太坑人了,一斤到哪儿都是16两,谁说一斤1两?赔我不足的分量。*

    *据卢秋生的回忆录记载:巴力里卖东西给矿工,一斤是按1两计算的。

    大家一哄而起,干脆把大盆抢过来,几十只手全都伸出去抓猪头肉,你一块我一块,抓到了肉就往嘴里塞,整盆肉一下子就全被撕碎了吃光,连盆底的汤都被那些手捞起来喝得干干净净,人人兴高采烈地舔着手上的油。

    小甲还大声地嚷:过年了,大家吃肉啊!带工头气得直跳脚,本来是要借除夕卖猪头肉赚回一把矿工的钱,现在反倒蚀了本,恨得他咬牙切齿。小甲还故意说:多谢了,让我们过了一个好年。

    带工头狠狠地说: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过完阴历年,雨季也就来临了。热带雨林的雨季可以连续下个几天几夜都是倾盆大雨,好像天漏了个大窟窿一样。大雨下在旷野下在荒郊下在森林下在河滩都无所谓,那些天上落下的水很快就汇入海里了,下在矿区就不一样了,在锡湖里干活就得淋雨,巴力里根本就没有给矿工们什么遮雨的用具,而且佛朗(锡湖)和打垄(锡窑)都怕水浸泡。

    隆帮头照常敲响木鼓叫大家出工,新客们这几天干活已经感到上下坡的木板桥非常危险,那些木板本来已经很陈旧,经雨水淋湿,非常滑,空手走在上面都让人胆战心惊,更何况挑着上百斤重的锡沙走上走下。矿工们对带工头说太危险了,没法干活了。

    带工头正为除夕晚上的猪头肉想拿这些矿工出口气,说:谁敢不干活我的鞭子就不认人。

    小甲、大刚几个矿工过来论理:出了人命你担得起吗?带工头不由分说举起鞭子就抽他们,几个矿工去夺鞭子,在相互推搡中,巴力头贼孙子来了,吼叫着:吵什么?谁说不干活?给我站出来。小甲和大刚便站了出来,说:木板太滑,会出人命的。贼孙子说:我看你们是想偷懒,出人命我负责,都给我干去。

    矿工们只好去干。他们互相提醒说,少挑点,脚走稳了。他们都把脚趾头弯成爪状一步一步走着。不料,矿壁经雨水不停地冲刷,泥土全泡松了,有一处盆壁的山体垮塌下来,像半边山倒下一样,在那里劳作的矿工们被一股泥石流冲了下去,从几十米高处一直滚落到锡湖边沿的土地上,全淹埋住了,架在各层之间的木板桥也就失去了支撑垮掉了,大木板一掉下去就砸在下面的人身上,矿工们喊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有人跑散了,有人想去救被淹埋的人,有人跑过木板桥时又摔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