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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侍寝六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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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皇后夏氏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传播速度如秋风扫落叶, 那皇帝病重吐血晕倒的行速就如狂风过境, 没了半柱香的时分,宫内就齐聚了不少重臣,再加上一直没有来开的赵王与定唐王, 还有随后被人赶着进来的太子殿下,小小的巽纬殿乍然之间人头攒动, 个个面色沉凝。

    太子顾钦天从未见过父皇如此衰弱的模样,震惊之后整个人已经跪在了床头, 死死的握着皇帝的手, 道:“父皇,儿臣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好起来。”

    盯着太医们把脉的赵王低声对太子道:“去让人请得皇后来。”

    太子心头一动, 就要起身, 旁边不知哪一位朝臣嗤笑道:“大雁朝哪有出自冷宫的皇后。”左右看了看,对定唐王拱手道:“皇上病重, 还得请大雁朝第一王爷出来主持朝政才是。”

    排行老七的赵王在此, 对方居然对九王爷称呼为‘第一王爷’,这人明摆着隐射定唐王将成为下一位‘王’。当下几位老臣就变了脸色,纷纷看向正迈入大殿的夏家当家夏祥天,更有赵王的拥簇者出来冷喝:“小臣入朝好歹也有二十多年,怎么从未听说过什么‘第一王爷’?不知道这‘第一王爷’是皇上亲封的, 还是某位王爷自居‘天下第一’?”对方只差明说‘皇上只是病重,你九王爷就开始想要谋朝篡位了吗?’

    那人不直面回答,只道:“定唐王是皇上的亲弟, 手握大雁朝当之无愧的军神,为皇上即位出生入死,更是大雁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别说是在朝中,就算是在众位王爷里定唐王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赵王拥簇者嗤笑道:“原来这满朝文武都没有为皇上分忧解劳过,也没有为大雁朝的繁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即位凭借的是定唐王的出谋划策,皇上在位多年也是借助了定唐王的雷霆铁骑,所以,”此人盯着对方,与他鼻尖碰着鼻尖:“在尔等心目中坐拥大雁朝的皇位,大雁朝的江山的人都不该是安定帝,而是”他猛地转身,长指直挥先负手而立的九王爷:“定唐王!”

    静。

    艳阳下,清晰得连灰尘落地之声都可闻,众人各含深意的眼眸都在沉默不语的定唐王与稳如泰山的赵王中巡梭,似乎只有眼神才能真实的传递他们心目中的想法。

    大雁朝的大臣们都知道,安定帝登位的确是靠着几位王爷的帮衬,可那也不是定唐王一人的功劳。殿内的赵王,行踪隐秘的定兴王都是当今皇上最重视的兄弟,也是当年即位的左膀右臂。此时推举定唐王之人只是一个棋子,是对朝中大臣们对下一位君王人选的试探。现在,赵王的人与定唐王的人针锋相对,早就是洞庭湖老麻雀的大臣们哪里看不出里面的门道,故而谁也不愿意主动表露想法,俱都沉默不言。

    定唐王锁着眉,伟岸的胸膛仿佛容纳着连绵万里的江山;赵王立在黄梨木翡翠十二屏风前,衣摆上的蛟龙金线与屏风中猛虎的毛发交相辉映,晃动间流光溢彩。一直伺候在旁的小卦子眼皮掀掀,复又看向昏迷不醒的皇帝。

    “原来,”意料中,让大雁朝君臣们胆寒的语调再一次响起:“先皇册封的太子不是如今的皇上,而皇上立的皇位继承人也不是如今的太子顾钦天。”汪云锋越众而出,一袭湛蓝的朝服越发衬托得他眉目冷峻。他面向众人,眼神却盯着定唐王,身姿如松,铿锵地问:“你们将大雁朝的帝位传承祖制放在哪里?定唐王是先皇立的太子吗?是先皇后的嫡子吗?这么多年,大雁朝的国泰民安是定唐王的功劳吗?你们是领得大雁朝百姓的俸禄还是定唐王给你们的好处,让你们罔顾朝纲正统,君臣大义,颠倒是非,扰乱大雁朝的安定吗?”

    他突地将太子从床榻边拉了起来,推出屏风立在众人面前,大声问:“你面前的人是谁?”

    他横到那人面前,中气十足的大吼:“说!”

    那人左右看看,定唐王依然老神在在,赵王置身事外,众多大臣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这汪云锋与夏家是姻亲,虽然其妻夏氏深居简出甚少见人,汪云锋却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更是君子中的刀尖子,一扎下去只会让人血流如柱,求救无门。

    挂着泪痕的太子气得唇瓣发抖,一把挣脱汪云锋的控制,直接踱步到那官员面前。小小的少年常年高位已经学得他父皇的疾言厉色,对皇帝的言行更是遗传了八分,当下就如盛怒中的皇帝那般,围着此人走了两圈。此人本就是靶子,见得没人响应他,定唐王也不替他做主,现下又将汪家得罪,再被有着强大后戚的夏家视为了眼中钉,不等太子暴怒就已经冒出虚汗,噗通两声跪下,大呼:“太子饶命!小臣是……是喝醉了,胡言乱语冲撞了太子,请……请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冷哼,正准备唤人拿下对方的小命,那头赵王突然打岔道:“既然你如此忠于定唐王,那么就请太子殿下将此人送还定唐王处置好了。”

    皇上还在病重中,太子没必要背下‘嗜杀’的恶名,定唐王推出这么一个人来,他们自然也可以将对方推回去。

    果不其然,本准备沉默到底的定唐王猛地一脚将对方踹翻:“此等不忠不义的小人,应当立即革职发配。”

    汪云锋再待趁胜追击,那头小卦子突地喊了一句:“皇上醒了。”

    陡地,整个大殿中硝烟弥漫的气氛一松,每个人都来不及呼出一口气已经一窝蜂跪下,大呼‘皇上万岁’。太子松了松小拳头,只觉得里面汗津津的,整个人虚空飘到了皇帝跟前,鼻翼一酸差点要大嚎出来,皇帝眼神晃悠悠的转到太子的脸颊上,他又硬是将眼泪给吞了下去。

    赵王凑过来问道:“皇上身子可好了?”

    皇帝望望他,再凝向定唐王,唇瓣开启两下,赵王再先前两步握住他的手,太子也立即将小手掌深入父皇的掌心里,众位大臣见此俱都跪好,里里外外都是人头,却唯独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双弦叹口气,费力的将太子的小手放在赵王的掌心,轻轻的点了点头,看也没有看定唐王一眼。整个大殿中人已经明白这算是皇帝交代了储君和摄政王,同时磕头高呼‘万岁’。

    那连绵不断的称颂声随着炎热的夏风吹到了冷宫,再多的热度都沾染了寒意。

    “天不假年?”

    竹桃哭得力竭:“他们说皇上吐血昏倒,后来好不容易清醒又陷入了昏迷。太医说,说皇上天……天不假年,让太子早做准备。”

    夏令姝只觉头晕目眩,惊乱中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娘娘,您可不能……太子还靠着您啦!”凤梨快手扶着她的臂弯,哽咽道。

    她唇瓣抖动,语调轻不可闻。凤梨靠过身子去仔细凝听,只隐约得一句:“见他,一定……”却是心心念念想要去见皇帝,兴许是最后一面。凤梨搀扶轻颤不止的夏令姝,急得眼泪在框中打转,强忍着将她摁在荒石上,这才喝止竹桃的哭声。

    夏令姝恍恍惚惚的坐下,迷糊的张望去,只见得冷宫斑驳的宫墙,灰残的瓦,一线天的尽头是骄阳被乌云遮掩,最后的余光一闪,沉甸甸的黑夜驱逐了光明彻底得笼罩在了她的心头。那些灯火辉煌暖不到眼底,龙床的金黄帐子更是凸显被褥下那人面色蜡黄中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似有似无。

    夏令姝有种错觉,似乎榻上的那人会随着褥子上那金线绣着的龙驾云腾空而去。

    恨!

    真是恨!

    恨他的身子如此脆弱不堪,恨他的自作聪明,也恨他的残忍无情。

    “自古帝王无亲情,你这一倒下,硬是要拖着我们孤儿寡母的也陪葬才善罢甘休吧?”

    “你以为贬了我,外戚就无法控制年幼的新皇么?你以为你安排的顾命大臣就真的会对新皇忠心不二?你以为有你的布局,定唐王就真的会忌惮不敢动新皇分毫?”她死死的揪着那床盘龙栖水的褥子,一迭声的质问。

    “三足鼎立。”顾双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平静无波的凝视着她。夏令姝愣了愣,一抹欣喜闪过转而又忧郁了起来。顾双弦气息太弱,扣着她手腕的指尖泛着青紫,犹如从地狱伸出伸出的鬼爪,硬要拖着她一同尝尽那刀山火海的痛苦。

    “我殡天之后,皇后夏氏陪葬。夏家要保住权势就必须全力扶持新皇,幼帝比赵王好控制。对新皇那是雪中送炭,对赵王那是锦上添花,以后的恩典自然天差地别。当然,你们夏家明面上自然是唯赵王是从,甚至于会挑拨赵王与定唐王的情谊,鹬蚌相争,太子得利。等到太子成年之后,新的皇后亦会发展外戚与夏家平衡,大雁朝又可安稳多年,待到外戚两败俱伤,养精蓄锐多年的新皇已经得了整个天下。”说到激荡处,两人眼中都不自觉的可以浮现出太子顾钦天高坐九天之上指点江山的情景。

    “如此,大雁朝的基业……”

    “所以,我始终是你手中的棋子。”夏令姝冷声打断他,莹润的指甲上掐出一片白,手背上却是青筋密布。她冷笑道:“果然是一代明君,为了大雁朝你可以隐而不发,任由残害静安太后的夏氏我逍遥自在了半年;为了大雁朝,你可以给太子的生母冠上‘不贞’的恶名,以便往后新皇铲除夏家埋下火种;为了大雁朝,你算计兄弟,算计妻儿,算计了整个天下,要夏家与两位王爷为新皇的皇位流干最后一滴血。”

    顾双弦捏着她手腕的指尖紧了紧,眸中的平静逐渐转为嘲笑,哼声道:“杀母之仇不报,何以为孝?至妻不贞而不闻不问,何以为耻?兄弟阋墙,何以为礼?朕哪一样做错,你说!”

    夏令姝气得发抖,连续笑道三个‘好,好,好’,睇他一眼道:“听皇上质问得中气十足,怎么看也不是即将殡天之人,难不成,”还未说完,顾双弦喉间一阵鼓动,张口即喷出一口血来,血沫飞溅到两人紧扣的手上,如岩浆,一滴就将烫得人皮骨无存。

    顾双弦续咳几声,蔑视着她:“如此你甘心了?放心,朕死也会拖着你一道,我们一起去见静安太后,看看她会如何看待你这不忠不孝的儿媳!”说道最后竟透出鬼气森森来。

    夏令姝怔怔的,半响才道:“你也恨我。”居然不是询问,而是铁口直言他们现在的心境。

    顾双弦惨笑一声,满口的血水黏在白牙上,仿佛刚刚吃过人的野鬼,狰狞而恐怖:“朕自认与你真心相待,虽不说百依百顺却是极力的护着你,尽了帝王最大的胸襟容纳你的任性自私高傲冷漠疏离,可得到的是什么?你对夏家的帮扶,你对赵王□□的推波助澜,你对定唐王的秋波暗送。你浑然忘记了,你是大雁朝的皇后,是太子的生母,是朕的梓童,你将儿女私情置大雁朝的皇权之上,视朕于无物,视大雁朝的皇权为夏家的棋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喝道:“你还视皇宫于无物,居然又如最肮脏的耗子一般从地道爬到了朕的榻前。若是哪一日你也想要将朕给暗杀了,朕是不是也会如母后那般死不瞑目?”

    “你!”夏令姝霍地站起身来,速度太快,整个人在脚踏上摇摇欲坠,明明已经心碎偏生还要如蛇蝎般的瞪着眼前这为天下至尊,似乎第一次听闻他的真心,也似乎是第一次明白自己深深爱着的人居然将她想得如此不堪。白玉地板的凉气成狂风之势席卷到全身,又气又疼得她咬牙切齿。

    “滚!”顾双弦随手拿起床边压枕的如意投掷了出去,上好的美玉‘亢’地砸在了她身后:“滚离朕的身边,滚出皇宫,离太子远些!若非阎王殿前,此生再也不要相见!”

    夏令姝内心深处发出悲呛,缓缓从喉间发出:“皇上,您不要臣妾陪葬了么?”回答她的是又一件精巧物事砸到了身上,从裙裾之间滑落到地,金镶玉的玉佩,上书‘夏氏令姝’的字样,居然是她少时就佩戴在身的配饰。

    她迟疑了一瞬,弯腰捡起它,冰冷的玉,金凤的镶边,落在掌心也越发的凉。稍稍用力,只听得细微的‘叮’声,再一看,佩玉已经从中一分为二,不可愈合。

    抬步之间,一朵泪花在地面绽开。

    窗外,夜已三更,月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