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粒小说网 > 沧月:羽 > 羽·青空之蓝_第五章 机械师望舒

羽·青空之蓝_第五章 机械师望舒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谷粒小说网 www.gulixi.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五章 机械师望舒

    当旅人在云荒大陆的万里风沙里独行之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皓月当空,战船如云,风帆遮天蔽日,一场惨烈的血战已经接近尾声。

    四处火起,炮声隆隆之中整个岛屿都在震动。今晚是最后的一夜,空桑人的船舰在击毁了靖海军团的一整个分队后艰难挺进,当先的小艇已经驶入港湾。在炮火的掩护下数百条跳板放下来,成千上万的士兵从舱里迅速扑下,踏上了初阳岛的土地。

    守岛的冰族士兵已经是强弩之末,长达数月的抵抗令他们筋疲力尽,留驻此处的镇野军团原本有两万人,而在今夜尚能握起武器的,已经不足三千。

    “将军,左军已经挡不住了!”有士兵飞驰回报,血流满身,只剩下一条手臂高高地擎着将旗不放。冰族将领从城头霍然转身,厉声:“右军呢?右军在干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再拖上一个时辰,这边的人还没有撤完!”

    “右军……”士兵迟疑了一下,低声禀告,“右军昨夜在侧翼和空桑登陆的军队交战,到四更之时,已无一人幸存。”

    “什么?”将领诧异,“那耀玖将军呢?”

    士兵低下头去,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连他也死了吗?”万霖将军沉默下去,低声喃喃。

    就在沉默的片刻里,又一声巨响传入耳中,整个岛屿都在猛烈地战栗,几乎让城上指挥战役的冰族将领无法立足——那是城寨被火炮轰裂的声音。这个方圆不足三里的小岛,在长达数月的攻守战后早已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木兰巨舰组成的船队封锁了怒海西侧,空桑人的旗帜遮天蔽日,上百门火炮轮流发射,一明一灭的火舌映在海面冷冷的月光里,映照着登陆作战的空桑战士的脸,仿佛是浸透了鲜血般可怖。

    那样的气势,竟让人觉得似乎是六千年前一统寰宇的星尊帝时代重新到来了。

    “好,都来吧!怕什么?”许久,万霖将军忽然恶狠狠地笑了起来,脸上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满面,眼神狰狞,“白墨宸,老子和你拼了!”

    穷途末路的冰族将领在日出的城墙上放声大笑,远望着船队里悬挂着白色蔷薇花旗帜的巨船,船头上飘扬着“宸”字军旗——正是此次带兵进攻的空桑统帅所在的旗舰。

    如今空桑的第一名将白墨宸,白族人,少年投军,立下无数显赫的战功,不过三十四岁,却已经是统领天下兵马的大元帅,善谋略,善用兵,十八年怒海征战,伏尸百万,那面蔷薇旗所到之处,不知道有多少冰族战士浮尸海上,一步步将沧流帝国逼到了绝路。

    “白墨宸!”万霖将军切齿喃喃,抬头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跃出的一轮红日,忽然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扔下了城上的防御指挥不管,大踏步地离去。

    “将军!”士兵看到他转身走下城墙,不由得焦急,“您要去哪里?”

    “回中军帐。”万霖将军头也不回,扔了一块令牌过去,吩咐道,“你替我传令,岛上的镇野军团一概撤退,立刻由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接应,尽快离开初阳岛!”

    “是!”士兵拿着令牌奔下城墙,忽地想起什么,“将军还要留在这里做什么?羲铮少将已经驾着风隼来接您了,元老院也命您在子夜便可弃岛撤回,切不可死守!”

    “我自有打算。”万霖将军没有理会,只是挥了挥手,“快让其他人等撤离!”

    没有等士兵回过神来,将军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外面兵荒马乱,中军帐里也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在昨夜寅时危急关头,所有还能拿得动武器的战士,包括自己的贴身侍卫都已经被他派遣出去了。万霖将军一个人回到了帐下,坐到帅椅上,望着帐外明灭的火舌和烈烈燃烧的城寨,面色冷肃,毫无表情。

    沙漏在簌簌滑落,他看了一眼,默默握紧了刀柄。

    初阳岛的战役已经撑了五个月,前后牺牲了大约一万战士,将空桑军队主力牵扯在这里。如今,星槎圣女一行应该已经顺利绕过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云荒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火舌在帐外不停明灭。子时差两刻,城破。

    炮火将初阳岛映照得通明,冰族残留的人马在靖海军团和征天军团的接应下迅速撤退,留下了一个遍布尸体的岛屿。空桑人的军队如潮水一样冲入了初阳岛,在血与火的废墟上搜索着。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战士都惊住了。

    曲声!居然有曲声,响起在这样一个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上!

    乐声铮然,凌厉纵横,似金戈铁马飒踏而来,凛冽无畏,一时间让冲上初阳岛的空桑战士震惊莫名。因为曲声传来的方向,竟然是冰族人的中军帐。

    莫非,里面还有伏兵?

    空桑士兵一时间都小心起来,手握兵器,按编队从四方包围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中军帐层层围住。领队的裨将上前,用长刀挑起了门帘,侧身往里看了一眼。

    中军帐里没有点灯,昏暗异常,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士兵。然而帐下却有一人独坐案前,面沉如水,膝前横一铁筝,正从容而弹。铁筝沉重冷硬,在军人粗糙的手指下迸射出冷硬的音符,一声一响仿佛刀兵利箭般刺入心肺,凛冽决绝。

    “是冰族人的将军!”认出服色,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语出,立刻便有战士踊跃上前,想要斩获敌军将领首级来领功。然而却被裨将一把拦下:“小心有诈!不可擅动,立刻上船回禀白帅!”

    众军恋恋不舍地后退,只留下一小队看守。然而退不了十丈,只听帐内曲声越来越激昂慷慨,调子一声声拔上去,几乎刺破人的耳膜。远远看去,只见那位满身是血的冰夷将领手挥铁筝,居然面带微笑,最后重重一拨,手挥之处,二十多根琴弦登时齐齐断裂!

    “这个人疯了吗?”空桑士兵捂着耳朵嘀咕,“死到临头还……”

    然而话音未落,脚底下猛然一震!

    刚开始的一瞬,他们还以为是己方的炮火不小心落在此处,然而接下来,这个小岛仿佛忽然裂开了,地底透出了血红的火舌,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被抛起几丈高。烟尘冲天而起,湮没了整个初阳岛。这座珊瑚礁小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刹那间四分五裂,裂缝里有熊熊的火光透出,犹如一朵朵绽开的妖艳莲花!

    刚登陆的空桑军队甚至来不及奔逃,就被可怖的力量连着岛屿一起撕碎。

    初阳岛在一瞬间消失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方圆一里内的所有船舰。

    激烈的海流在一个时辰后才稍微平息,海面上有无数尸体和木板浮出来,其中有冰族的,也有空桑人的,在月夜的海面上浮浮沉沉,狰狞可怖。

    “什么?”远处的旗舰上有人扶舷而望,变了脸色,“又是陆沉?”

    斥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告元帅,初阳岛……”

    “我知道,不用说了。”白袍元帅挥了挥手,“放弃登陆,善后。”

    “是!”斥候得命而去,船头转瞬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足三里之外,岛屿在轰然巨响里灰飞烟灭,逐渐沉入大海。月下的海是深红色的,沉浮着无数残肢和碎片。

    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然而沙场百战,三十许的男子已然心如铁石。统帅默默望着那个沉没的岛屿,紧抿着薄唇,脸上的线条冷峻利落,整个人显得挺拔轩昂,英气勃勃,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的白色盔甲上,折射出微微的光芒,仿佛是一只矫捷的白鹰。

    那便是空桑如今的第一名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白墨宸。

    他走下船舷,在浮动的栈桥上默默地看着在一瞬间被摧毁的岛屿,戴着护腕的手轻轻敲击着栏杆。旁边跟随护卫的十二铁卫想要说什么,看到白帅的脸色,又不敢开口。那些冰夷实在是疯狂,长达数月的攻坚战后,付出了这般代价,到最后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灰飞烟灭的结果,想来此刻白帅的心情也是非常差。

    然而,白墨宸看了海面半日,忽地俯下身从栈桥边的海水里捞起了什么东西,放在手里看了半天,眼角微微地眯了起来。

    那是一株红珊瑚,色泽艳丽非常,枝条疏朗秀丽,是罕见的珍品。可惜只有小小的一截,在不足一尺的地方齐根而断,仿佛佳人美丽的残肢,想来是被方才的爆炸从海底冲出的。这样上等的珊瑚,只生长在远离云荒的七海最深处,只有鲛人才能潜水到达的地方。如果拿到叶城里出售,只怕价值也不下百金吧?

    这般艳丽,宛如人的鲜血染成。

    白墨宸轻轻拭去了珊瑚上的水珠,不知遥想着什么,唇角居然微微含笑。

    “元帅!小心!风隼!”他正微一出神,身后却传来侍卫的惊呼,头顶的夜空骤然黑暗,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呼啸而来,遮蔽了海上的明月!

    不好,是敌军袭击!

    白墨宸反应极快,立刻点足掠回。转瞬头顶劲风袭来,只听嗖嗖数声,一连排的劲弩从半空落下,追逐着他的身形如雨而来,每隔三尺一发,每支箭都由精铁铸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他身侧随行的十二铁卫也是训练有素、万里挑一的空桑精英,头顶黑影一动,立刻也随之动了起来。十二个人分别守住了六个方位,替主帅格挡着随之而来的袭击,十二把长刀组成了一道凛冽的光幕,几乎水泼不入。

    “元帅快退!”袭击来自西南方向,守在那个方位的三位侍卫扑上来,拔刀格挡,然而从半空射落的劲弩力道巨大,精铁铸造的长刀一击便被拦腰震断。其中一个年轻的侍卫退得稍微慢了一点,从天而降的劲弩登时震断了他的刀,直射入肋骨,将他钉在了甲板上!

    他身边的那个伙伴原本应该及时上前补上那个空缺,然而看到这样惨烈的一幕,那个年轻的战士双手略微颤了一下,眼里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老七!你怎么了?”十二铁卫里的其他人厉声提醒,对方一怔,脸上登时露出羞愧的表情来,连忙回过神,握刀扑向缺口处护卫主帅。

    然而,就在那个排行第七的侍卫胆怯的那么短短一瞬间,风隼上的冰族战士迅疾地发现了这个破绽,扣动机簧,嗖嗖数声,一连串的劲弩从这个缺口里激射而来,射向了手无寸铁的白墨宸!

    “元帅!”侍卫齐声惊呼,奋不顾身地扑去。

    出乎意料的是空桑主帅身手惊人地迅捷,手下来不及护卫,他便自行动手,居然一连徒手格挡开了六七支劲弩!动作之利落、招式之精妙,几乎让敌我双方都悚然一惊。然而,直到最后一支射到之时,钢质护腕已经爆裂,无法完全格挡住那支弩,劲弩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刺的一声射入他的肩膀,一道殷红的血立刻流了下来。

    十二铁卫发出一声惊呼,却没有乱了阵脚,继续挥刀格挡,剩下的十一人脚步一致地步步退回主帅身边,重新补上了缺口。

    竟然让白帅受伤了!只因为自己方才一瞬间的胆怯!那个排行第七的侍卫脸色苍白,又是羞愧又是恐惧,几乎无法再面对自己的同伴。

    “元帅快走!”那个被射穿的侍卫一时未死,竭力挥舞着断刀,厉呼,“快走!”

    然而身侧风声一动,白墨宸居然冒着箭雨返回,从侍卫手里拿过刀,贴着舱板急速挥去,顿时将那支劲弩截断。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将重伤的下属横背在肩上,然后把手里的刀交到了那个还在战栗着的侍卫手上,厉喝:“接好了!替我守住西南面!如果再有闪失,提头来见!”

    那个铁卫还没有反应过来,白墨宸已经背着伤员转过了身,向着舱室奔去。

    白帅,居然就这样把背部的空门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怯懦的自己?!

    “是!”排行第七的铁卫心头一震,只觉热血上涌,双手持刀仰天大吼了一声。

    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经再度迫近,带着死亡的呼啸声,新一轮劲弩如雨落下。剩下的十一铁卫联手抗击着那可怕的杀人机械,刀光如练,此起彼伏地格挡着,发出刺耳的金铁声。

    白墨宸无暇再回头去看上一眼,只是竭尽全力沿着栈桥朝着旗舰飞奔,身后密密地传来栈桥浮板被一块块击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耳侧。

    “保护元帅!开炮,快开炮!”副将玄珉在船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战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红光,砰然巨响中,十门火炮依次发射,织成了火网。半空掠过来的是一架巨大的机械,由金铁和木壳构成,外形很像一只鹰隼,从棋盘洲沉沙群岛方向呼啸而来,一个俯冲袭击了空桑人军队的旗舰。

    “元帅,快!”副将玄珉拉开了舱门,探出身急速喊,“快进来!”

    位高权重的元帅身手矫健如昔,单手一撑,背负着伤者飞快地跳上了甲板,抬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杆长枪,回身一扫,登时将最后两支追来的劲弩拍飞出去。

    劲弩横飞,嘟的一声插在了舱壁上,尾羽摇曳,铮然有声。

    “快叫军医来!”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卫,厉声吩咐,“快!”

    “是!”另外两位侍卫立刻领命,飞奔了下去。

    “元帅,刚才太危险了!属下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副将玄珉擦了擦满额的冷汗,吐了一口气,“你肩上的伤……”

    “没事。”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卫肋骨间那个巨大的伤口,毫不犹豫地一把撕下帅袍,包扎在下属满是血污的身体上,毫不在意那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副将的眼睛红了一下。他也是玄族人,同样不是贵族,和白帅一样,他是从一个普通士兵开始一路血战升上来的,到了校尉级别后便被贵族同僚联手排斥,虽然为人也算机巧灵活,却还是在军中处处碰壁——如果不是遇到了白帅,只怕他还在草料场里喂马。

    多年的西海血战,令他成为白墨宸的左右手,他自然也明白主帅在军中无与伦比的声望从何而来,又为何会有那么多战士为他肝脑涂地。宸字旗下的那支虎狼之师,全是白帅的心血,在十几年里一步步带出来的。

    “快叫军医来!”白墨宸厉呼。然而不等军医赶来,那个重伤的战士已渐渐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里还紧握着半截军刀,眼睛圆瞪着,似乎还要拼死守卫自己的主帅。

    白墨宸怔怔地看着那个死去的战士,仿佛被看不见的敌人击败,忽然间神色一颓,踉跄退后一步靠在舱壁上,以手掩面——

    这个侍卫还很小,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大孩子而已。

    在这个孩子诞生时,他自己就已经在这片大海上和冰夷血战多年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战争延绵无尽,西海已然成了空桑人和冰族人的坟场。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到底要吞噬多少条鲜活的生命才甘心呢?

    “白帅,白帅……”玄珉低声提醒,“人已经死了。”

    沉默了片刻,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脸的双手,殷红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显得沉默而狰狞:“用军旗裹了,海葬吧。”他霍然站起,身体挺得笔直,指着不远处那一片因爆炸而汹涌的海面,语气沉痛,“沉到初阳岛上!用冰族人的整个岛屿,来做我们战士的墓地!”

    “是!”两位侍卫齐齐躬身,将死去的同伴带了下去。

    忽听,外面一声厉啸。原来是风隼偷袭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舰船头一个回翔,转过了身。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支奇兵突入的风隼即将撤回本岛时,只见电光一掠,有什么直射向了旗舰的主桅杆。

    “不好!”副将玄珉脱口。

    只听咔嚓嚓一声裂响,主桅杆上面三分之一处轰然断裂,倒折了下来。从风隼上激射出一条银索,准确地打中了桅杆,立刻被飞速收回机舱,银索末端还扯着那一面白蔷薇的帅旗,在夜空里呼呼作响。

    “糟糕!帅旗被夺了!”玄珉脱口。

    仿佛是不能久战,那只风隼一击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去。旗舰上的炮手尽力抬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机械被完美地操控着,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准就离开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离开,竟无人能阻。

    旗舰主桅杆折断,帅旗被夺,原本完胜的一战登时便失去了光彩。

    “雷霆?”看着远去的风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铮?”

    这个驾驶着“雷霆”号风隼的,是叫作羲铮的少将,是如今征天军团里的精英,技高胆大,作风悍勇,几次深入敌后,给猝不及防的空桑军队制造了许多麻烦,包括击沉过他的上一艘旗舰。

    区区一只风隼已经是如此,那么……若是整个征天军团,又该是怎样的可怕啊。

    流浪于西海的冰族一贯不信仰神灵,而精于格物致知之道。传说数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领袖,那个被称为智者的神秘人曾写下了三卷《营造法式》,其中包括“征天”“靖海”和“镇野”三卷——正是这三卷书,将超越这个时代太多的技术带给了当时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驾于陆上诸族之上。

    这些可以回翔于九天之上的机械以上古神鸟命名:一曰风隼,二曰比翼鸟,还有破军少帅的坐驾迦楼罗金翅鸟,每样都威力惊人。若不是后来空桑和海国结成联盟,联手击溃了沧流帝国,云荒至今恐怕还是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过去了,诸神寂灭,一切都湮没于历史。人世恢复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场战争里出现过的一些可怕武器和制造技术,也和那个时代一起成为了永久的传说。这几百年来,风隼和比翼鸟尚在战争中出现过,然而作为最高武器的迦楼罗金翅鸟却和被封印的破军少帅一起消失,再不复见。

    然而,仅仅凭着残余的几架机械,那些冰夷居然还在西海上苦苦支撑了那么多年!

    “让它走吧。”白墨宸看着冷月下那一架呼啸而去的巨大机械,冷笑,“只怕这也是这架风隼的最后一次飞行了——你没看到上面操纵席上的鲛人已经快要死了吗?”

    风隼和比翼鸟均需要靠人力操纵才能飞行,而鲛人因为敏捷性远超乎人类,被当时的冰族军队用傀儡虫控制了意识,训练成了随机配备的傀儡,成为战争里的“活武器”。方才,在风隼掠近地面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纵席上鲛人傀儡的一头白发。毕竟,机械的寿命可以长久,鲛人的生命却依然有限。

    九百年后,战机还能飞行,而那些操纵机械的傀儡生命却已经到了尾声。当最后一个鲛人傀儡老死之后,冰族人的征天军团也将会彻底失去战斗力。

    这是天赐良机,是要成全他一统天下的绝世战功!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绝不能无功而返!”空桑统帅在船头凝望着海面上狼藉的残骸,眼睛里面仿佛有火焰跳跃。许久,他转过身去,“玄珉,备纸!”

    “是!”知道主帅要写奏折回京,玄珉立刻跑过去拿出了纸墨。

    白墨宸沉吟了良久,一字一句地对下属口述:“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阳岛。冰夷苦战数月,伏尸数万,设火药自毁,岛屿陆沉。兵锋直指逐日岛,年内将越津渡海峡。不出两年,西海当可平。”

    冷月无声,唯有捷报连夜传向万里之外的帝都。

    口述完毕,白墨宸顿了一顿,又问:“过几天便是叶城的海皇祭了,我们献给帝君的战利品已经送去了吗?”

    “禀元帅,回京献礼的船队三日之前已经抵达了叶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顺利,没有遇到飓风或者大潮,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只不过……”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过什么?”

    玄珉颤了一下,赶紧如实回答:“不过,船上送给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虏,在上岸时,却是死伤过半。”

    “什么?”白墨宸大怒,“他们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献给帝君的俘虏?”

    “元帅容禀,”玄珉连忙道,“那些俘虏是自尽的!”

    “什么?该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刚烈,向来是宁折不弯,每战不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甚或还有陆沉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因此,这番开战以来,战况虽然顺利,却几乎没有掳获到什么活着的沧流战士。

    这次为了在海皇祭显示率军在西海上的战绩,他几乎是把这段时间来所有俘获的冰族都押了过去,但是总数也不过区区三百名。然而不料这些血战余生的残兵败将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着踏上云荒的土地半步!

    元帅叹了口气:“还剩下多少?”

    玄珉嗫嚅道:“根据前队传来的快报,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这点七零八落的人数,怎么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挥手,“算了,成全他们吧!赐给他们军人的荣耀,等海皇祭过后全部在船上自裁,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让他们活着到了帝君面前,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是。”玄珉领命,却没有立刻退下,似乎犹豫不决。

    “有事快说。”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

    “关于冰夷的大秘仪,”他低声,“有些新的情报。”

    大秘仪?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紧,眼神一变。

    多年来,他一直听说冰族每隔五年都要举行一次神秘的仪式,在仪式上,会通过一种奇特的方法选出一些少年。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选中的孩子却都下落不明。

    从来没有人觉得那有什么不妥,也有人解释说这是那些冰夷们为破军而进行的一种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为何,他在心里却隐隐觉得事情绝非宗教祭祀那么简单。十几年来他先后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终探听不出这些少年的下落。然而,这样反常的神秘,反而令他更加不安起来。

    “有什么消息?”白墨宸蹙眉。

    “有好消息,”玄珉道,“我们的人潜入了空明岛,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让他们给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在训练新的军队?”

    “可是……根据发回的密报,那些孩子都死了。”玄珉低声禀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玄珉道,“‘刺’好不容易在空明岛的一个地下密室里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尸体被泡在水里,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装着。”

    “不可能!那些冰夷没那么愚蠢,会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搜罗一堆尸体存着!”元帅霍地回过身,“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给我弄清楚那些尸体被用来做了什么用途!”

    “是。”玄珉单膝点地领命。

    “另外,一定要找个机会,把那个叫望舒的机械师给我杀了。”白墨宸的语气忽转森冷,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攻克冰夷就多费十分力气!万一让他真的重新找到了制造这些机械的方法,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获胜!”

    “是!”玄珉点头。

    白墨宸挥了挥手,属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静无声,白墨宸在空旷的海面上仰头望月。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奇特的咕噜声,便抬起了手臂。半空里一只青色的鸟儿扑簌簌飞落,停在他的护腕上,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青鸟的脚上系着一个锦囊,从东方飞过千山万水而来。

    白墨宸知道那是从帝都发来的最新消息,抽出里面的薄薄信纸,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变了变:“大司农上奏曰大军西征日久,国库粮仓空虚,需从属地新征军粮。而六藩王多以秋收不丰为由推脱,军粮一时未能如期征上。白帝下令高价从民间征粮,已足十之八九,第一批预计十日后方能到达。”

    大司农,六藩王?他冷笑了一声。帝都那些家伙还是这么不安分?

    兵无粮草不行,任凭是虎狼之师,没了军粮也难以驰骋。看来,是冰夷的金弹攻势又生效了啊……竟然有那么多空桑人不希望自己赢得这场战争,要千方百计地阻挠大军的推进?包括老熟人宰辅素问,恐怕也不是很乐意看到自己立下这一旷世奇功吧?

    白墨宸冷笑着,顺手将来信撕碎,没有回信的意图,想了想,只将手里的红珊瑚放入那只锦囊,草草写了两行字,系在了鸟儿脚上。

    且以万人血,染做钗头凤。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株深海里的红珊瑚,若琢成步摇流苏,摇曳地坠在她的云鬓旁,又该是何等美丽啊……想到这里,元帅充斥着血火的眼眸里陡然浮现出一丝温柔来,薄唇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拍了拍鸟儿的脑袋,嘱咐:“去,给叶城的殷仙子。”

    青鸟咕噜了一声,展翅飞起,瞬间在海上消失了踪影。

    战场死寂,腥风猎猎,海里浮沉着无数船舰的碎片和尸体的残骸,隐隐猩红。白墨宸站在船头,迎着充满硫黄和鲜血味道的海风,凝望着青鸟飞去的方向,眼神变幻。青鸟不传云外讯,丁香空结雨中愁。万里之外的帝都,有无数人正在心怀不轨地蠢蠢欲动,而远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楼而歌,舞袖薄冷?

    夜来风雨重,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帅在西海上凝望东方,低低叹息,吐出了一个名字:“夜来。”

    何当共剪西窗烛?如今风露立中宵。

    初阳岛陆沉的那一声巨响响彻了西海,连数百里外的空明岛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动,房内书架上的东西刷拉拉散下来,把一个正埋头用鱼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头都没露出来。

    “救命啊!”一只手从书堆里挣扎出来,凌空乱舞,“织莺!”

    然而叫了半日却不见有人来援手,那个被书湮没的少年终于不再大呼小叫了,气馁地自己拨开了那一堆砸下来的书籍,狼狈地探出头来:“织莺?”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绽放的昙花,正悬浮在他方才工作的地方,双手平举。在她托着的手掌上,数本砸下来的书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台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里,保持着下落一瞬间的状态,甚至连书页都在风里翻飞。

    “还好,冰锥模型没有被砸坏。”织莺舒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方才爆炸的一瞬间及时使出浮空术,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书。她眼看危机过去,袖子一挥,将那些悬浮的书卷放回了原位,转瞬簌簌一片,书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不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坏了就麻烦了。”

    一边说,她一边飘落下来,伸出手将那个少年从书堆里拉出来。

    少年的手还是一贯冰冷,仿佛是海国那些没有体温的鲛人。

    “砸坏我的脑袋就不麻烦了吗?”少年从书堆里挣扎而出,委屈地揉着被竹简砸中的眼角,语气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真是的!刚才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这个臭模型比我还重要?还是你觉得我是不死之身啊?”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织莺的脸色微微一白,仿佛颤了一下。

    少年没有发觉这个微妙的表情,自顾自气鼓鼓地走过来,微微跛着一条腿,随手将手里的鲸骨扔向了模型。那个接近完成的模型高达一丈,全部用鲸的骨头搭成,极其精巧。看外表似乎是一个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细看去,却又分布着各种细密的构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蝇头小楷标注满了各种记号和数据。

    “唉!望舒,别孩子气啦,你是故意的吧?”织莺恢复了平静,叹了口气,“以你的本事,怎么会被这些书砸到?”

    被一语说破,望舒有些尴尬,忙顾左右而言他,“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织莺垂下了眼睛,低声:“估计……是初阳岛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陆沉?”

    “嗯。”织莺应了一声,“还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装置,忘了吗?”

    三年前,当战争的局面越来越不利于冰族时,望舒应元老院之邀,设计出了陆沉的机关,安装在西海棋盘洲冰族本土的每座岛屿下面。在无法坚守的时候,最后一个撤离的战士便会将火药引爆,与登陆的敌人同归于尽。这样一来,便不至于令岛屿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军永远不能落地,只能靠着船舰在海上飘摇。

    如今,守了七个多月的初阳岛也终于告破,想来万霖将军已经和岛屿一起永沉海底。如果初阳岛失守,棋盘洲沉沙群岛的南翼防线便会被撕开一个口子,空桑人就能入侵到本岛范围内,津渡海峡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书阁里,十巫里最年轻的两位长老沉默相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白墨宸可真是一头狼啊……我们会输吗?”沉默了许久,望舒低声问,语气里有一丝恐惧,“听刚才那声音,空桑人似乎打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微微左右摆动。不知为何,这个少年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神经质的习惯:一遇到紧张或者恐惧的事情,身体就开始下意识地摇晃。

    “我也不知道……征天军团里可以操纵战机的鲛人傀儡接二连三地死去,我们实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语,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像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惧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来,“不过,望舒,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仿佛有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少年眼里的恐惧渐渐淡了。

    “该死的白墨宸!”望舒的身体终于不再摇摆,咬牙低低骂了一句,“怎么就不派人杀了他呢?杀了这个家伙,空桑人的攻势也就停下来了吧?”

    “嗬,你以为元老院没想过吗?”织莺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是两年来八次刺杀,无一成功。他是一个非常狡诈的人,城府极深,听说连睡一夜觉都要换三个地方,从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难。”

    “是吗?”望舒蹙眉,喃喃,“或许我该设计一个新武器来对付他……”

    织莺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得了,你还是先把冰锥弄好吧。星槎圣女已经出发了,‘神之手’的计划正式启动,接下来就要看你了。眼看征天军团就要彻底崩溃,冰锥若不能按时完成,立下军令状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征天军团彻底崩溃?”望舒吃了一惊,“风隼还剩下几架?”

    “只有十架。”织莺低声,“而比翼鸟……只剩下一架能动。”

    “那么少?”望舒沉默下去,脸色凝重,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战败,仅有数十万人活着离开云荒。遗民们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国和空桑的两面夹击中生存下来,除了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热的献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无非是昔年神之时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风隼和比翼鸟。

    然而,即便是这些赖以守护家园的机械,如今也已经濒临作废的极限。

    望舒沉默了许久,忽然间抬起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

    “怎么了?”织莺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却发现少年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我太没有用了!”望舒埋头在掌心,声音竟带了哽咽,“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是没办法重新造出风隼和比翼鸟来!如果、如果我能造,大家也不至于只能坐以待毙!”

    织莺沉默无语,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你,重造征天军团,是天机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又遑论旁人?”

    机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东西,正如空桑人信仰神力一样。

    九百年前,冰族在和空桑、海国的战争中失败,破军少帅被封印。和破军并称双璧的飞廉将军力挽狂澜,带着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全线撤退,避免了灭族的命运。

    当他在西海上的棋盘洲站稳脚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族人里征集机械师和工匠,重新组建了军工作坊。然而,记载着机械之学最高精髓的三卷《营造法式》在战火里流失,超过原文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失传了,其中“征天”一卷尤其严重,散碎得几乎不能成文。

    飞廉元帅在西海上重新建国之后,将军务交付给狼朗副帅,举全族之力发展机械制造和金属冶炼。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冰族在西海发现了金矿,又在沉沙群岛的空明、玄淡两岛上发现了脂水和银沙。飞廉从脂水里提炼出了燃料,从海下的矿井里采出了铁和铜,召集了所有懂得机械的族人,夜以继日地进行锻造冶炼。

    经过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在废墟上重建了镇野、靖海、征天三大军团,使其成为守护冰族的力量,牢牢顶住了空桑人的跨海追击。

    然而即便如此,终其一生,也未能够重新研制出征天的机械。

    在飞廉元帅去世后,他的后人继承了他的遗志,执掌了军工作坊。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地钻研,以那一卷残缺不全的《营造法式》为摹本,格物致知,穷尽心力,成为族里无出其右的机械制造世家。

    飞廉元帅的后人里出现过不少名垂史册的天才制作者,比如机械师槊罗、火滢和景熙,每个都为帝国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被尊称为“萨迦”,意思是“通神者”——九百年来,一共有十六位机械师的名字被刻在讲武堂高高的影壁上,成为所有战士的楷模。

    而在那些闻名后世的机械师里,又以二十多年前的天机公子为翘楚。

    他被一致称为是空前绝后的天才,自小执迷于机械之学,八岁便根据残卷复制出了完整的螺舟,令靖海军团的实力大大飞跃。那个年轻的公子虽然出身高贵,却甘于寂寞,毕生都待在穹顶藏书阁和地下制作工坊里,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懂得皓首穷经地钻研,造出了一件又一件惊人的武器。

    然而遗憾的是,天才如他,也未能造出可以飞翔于九天的机械,无论是初级的风隼、中等的比翼鸟,还是最高等级的迦楼罗金翅鸟,无数次试飞均告失败。

    数百次的失败,令这个天才出现了精神上的紊乱。天机的身体急剧衰弱下去,言行开始变得古怪,脾气更是乖戾非凡,根本令人无法接近。到后来,他干脆彻底地断绝了和族人的联系,独自躲在一百丈深的地下作坊里。

    整整三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某一日,巫真织莺急需他来制作一件法器,几次派人去地底下探看,敲门却均无人应答,心里觉得不对,便告知了大长老巫咸。元老院立刻率人前去探看情况。那扇几年没打开的门被强行撬开了,巨大的制造工坊里寂无人声,死气沉沉。

    穿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半成品的机械,来查看的人们发现这里的主人果然已经死了。天机公子的身体被泡在冰冷的水里,虽时值盛夏,却并未腐坏。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在不停地给尸体覆盖冰块,听到声响,抬头望着进入的人们,眼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谁?”织莺厉喝,“站在那里别动!”

    “我叫望舒。”那个少年机械地回答,眼神无辜,声音平板却明澈如水晶,他丝毫不畏惧眼前全副武装的闯入者,翻起了脖子上戴着的一条银链。链子一头连着一块很小的金属牌,上面用古体书写着“望舒”两个字。

    认得那是天机公子的笔迹,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你是谁?从哪里来?是冰族人,还是空桑派来的奸细?”

    “我不知道。”

    “天机公子是你杀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是,我醒来他就已经躺着不动了。”

    “那你为什么在他身体上加冰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要这样做。”

    “谁告诉你要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

    那样的对话令前来的所有人震惊,身为十巫之一的织莺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细细打量着对方——这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在容貌上酷似死去的天机公子,或许是常年待在地下室里的原因,他脸色苍白,肌肤竟然隐隐呈现出奇特的透明感觉,金发浅得近乎无色,眼神也空洞得仿佛虚无。

    这个孩子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

    天机公子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毕生未娶。他出身于帝国最受尊敬的望族,有翩翩佳公子之称,在他短暂的一生里,族里并不乏深爱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独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后,甚至有一个女子为他自杀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终其一生,他似乎对女人或者男人都毫无兴趣,简直像一架机械一样冰冷无情。

    毕生致力于格物致知的天机公子,最后孤独地死在了地底的深处,和他的那些复杂精密的机械为伴。到死时,他手里都握着一卷书,不曾放开。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书却不是机械制造的书籍,而只是一本来自中州的古书——《列子·汤问》。

    没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过程。

    那个古怪的少年脸颊苍白,目光呆滞,瞳孔对光极其敏感,似出生以来就未曾出过地面。在被族人发现的时候,他在那个地下作坊里至少已经待了一个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一个月里,没有获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来了。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地工作。

    除了这些接近魔物的特点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这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给天机的助手,也不是军队里的人,甚至整个族里的名册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来到那个深埋地下的军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所有的记忆都开始于被人发现的那一刻。

    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他像极了天机公子:不但容貌酷似,甚至同样具有惊人的机械制作天赋。虽然号称对一切都记不得了,甚至无法熟练地使用语言和人交谈,但操作起工坊里的那些机械设备却熟极而流。

    于是有传言不胫而走,说,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那个死去的女人为天机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僻的父亲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见天日。

    失去了天机公子这样一个精通机械制造的天才,对冰族来说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打击。元老院发誓要找出凶手,反复数十次地审问那个少年,却问不出所以然来。

    然而,当某一夜首座长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汤问》时,从厚厚的书脊夹层里掉出了一张涂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纸,旁边是一行凌乱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把心给了他。”

    巫咸瞬间脸色大变,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后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追查戛然而止。

    元老院对外发布了公告,说天机公子死于心力交瘁,为国捐躯。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便是这个叫作望舒的少年。

    被从地底下带出来后,巫真织莺亲自照顾着这个怪异的少年,手把手地教给他一些生活的常识——比如礼仪、穿着、基本对话,还有帝国的历史和目下的战争局面。过了一两年,那个在地底下长大的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也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制造水准,几乎不在天机公子之下。

    因为天赋出众,他被元老院选中,继续担任军工作坊的总监,留在了巨大的藏书阁和地下制作间里。这些年来,他心无旁骛地工作,制作和改进了无数武器和机械,甚至将天机公子死前只留下一个构思的“冰锥”也逐步造了出来。在出现后的第三年,他被元老院授予了“萨迦”的称号,并继天机公子之后成为了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然而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和父亲一样,同样也没能制造出新的征天机械。

    无论他怎样努力和尝试,似乎永远无法突破父亲生前的极限。

    听得织莺这样安慰他,少年望舒却不服气,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鲸骨模型:“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未必别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锥还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谁都知道望舒是一个天才。不过《征天篇》残缺了那么多,要制出风隼实在很难。”织莺显然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微笑,“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机械能顺利造出,要寻找到可以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也很困难啊。”

    风隼、比翼鸟这些飞天的机械,因为灵敏性太高,陆地上的人类根本无法操控,必须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于人类的鲛人来充任驾驶者。所以在当年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里,每架机上都配备了一名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作为战士们的搭档而存在。

    而海国复国后,要再猎取活的鲛人作为傀儡,也已经是万难之事。

    而且,即便寻找到了鲛人奴隶,如何使用傀儡虫来训练他们的秘术也早已失传。

    “对,”望舒才想到这个难题,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该死!”

    织莺微笑:“先别想这些了,休息一下,午饭后继续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无所谓地耸肩,“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感觉到饿,也不需要休息。”

    织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没事啦,反正就算多吃一点东西,我的脚也不会长好。”少年跺了跺左脚,低下头看着。他的左足有明显的残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五个脚趾也缺失了,所以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于这个缺陷,望舒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几乎不去外头。

    织莺蹲下身去轻轻抚摩着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那一瞬的气氛非常暧昧,沉默许久,望舒低声问:“星槎圣女那边如何了?”

    “应该已经到云荒了吧。”织莺的视线投向东方,脸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护航,上千名一流的战士随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着初阳岛,无暇分心。船队应该顺利地绕过了空桑人的防线,抵达了大陆西端的狷之原。”

    “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价,把她送到神山去?”望舒有些怀疑,更有些吃惊,“她真的能唤醒破军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是谁?”

    织莺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这是秘密吗?”望舒有些不可思议,“连我都不能告诉?”

    “嗯。”织莺低低应了一声,柔声解释,“望舒,虽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们各有职责,有些事情还是不能相互告知的。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违反。”

    望舒蹙了蹙眉头,有些不高兴:“我总是觉得元老院有什么事瞒着我。”

    “别拉长脸嘛。”织莺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舰啊的制造技术,还有那三卷《营造法式》,都是你独有的机密,我们几个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样。”望舒闷闷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许说的,我都会告诉你的!”

    织莺微微一怔,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不过,我也不会明知故问让你为难。”许久,她才细声地说了一句。

    “是啊。”望舒叹了口气,颓然,“所以,我也不问了,免得让你为难。”

    “那就对了嘛。”织莺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苍白冷淡的脸上绽开,仿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别东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说了,等你造好了冰锥就要重重地奖赏。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呢?”

    “这个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促狭地转头看着她,“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永远和织莺在一起!”

    那一瞬,织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少年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

    “好了,我只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铮有婚约,”他喃喃,十指紧紧绞在一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起来,竭力让声音平静,“别在意。”

    “嗯。”织莺默默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心思转开了一瞬。

    今日初阳岛的会战,羲铮辅佐万霖将军抵抗空桑军队,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铮一定会没事的!”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望舒结结巴巴地说,绞着双手,“他一向很厉害。谁都打不赢他!”

    “嗯。”织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每次说到她那个作为全军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会非常沉默。

    显然这个名字也让望舒浑身不自在,他握紧了双手,极力克制着身体神经质般的战栗,深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低声道:“其实,我觉得唤醒破军未必是个好主意。”

    “什么?”织莺似是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想?”

    “我是一个机械师,所以也知道越是庞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着房间里巨大的模型,紧蹙着秀气的眉毛,“传说破军身上具有毁灭天地的力量。那种力量一旦释放出来,谁能够控制他?我真想不出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怎样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复国!”织莺冷然。

    “不,不。你忘了吗?”望舒摇头,“传说破军在拥有魔之力量后,逐渐变得疯狂而暴虐——他曾经以七杀为信条,为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异己,屠杀了十大门阀!破坏神附身的人,是会不分敌我去摧毁一切的!为什么我们要唤醒这样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说越激动,仿佛这个疑问已经在心里蛰伏了许久。

    “不要再说了!”织莺断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气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担心啊。”少年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真的。”

    “我知道。”织莺的神色缓和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白墨宸都已经攻到这里了……再晚个一年,只怕冰族就会从这个天地间消失了。在这种时候,不求助破军身上那种可怕的力量,还能怎么样呢?”

    望舒无言以对,两人便短暂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无能。”他沉默了很久,将头埋在双掌里,闷闷地说。

    “你已经很努力了,别责备自己。”似乎想化解这种凝重的气氛,织莺忽地笑了,“对了,等几个月后我的生日,你要送我一个什么礼物?”

    望舒手工精妙,设计又独具匠心,每年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都令人赞叹不已:前年是一个会自动跳起来报时的木青蛙,去年是一个可以把倒进去的米做成精美糕点的小机械,而今年,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好吧,”织莺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脸来,“别说了,还是先干活吧!”

    “噢!”望舒一跃而起,脸上的惫懒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画到一半的图纸,“接着来解决在冰下长期潜行时候的换气问题。你说,元老院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做冰锥呢?西海可从来不结冰,难道你们要往北去吗?”

    “不要多问了,”织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愿,“我不问就是。”

    “辛苦你了,望舒。”织莺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发梢,柔声道,“你先继续工作吧,我要先去‘茧’那边照顾一下孩子们,等下再来帮你。”

    望舒恋恋不舍,脱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织莺摇头,“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为什么?”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训练神之手的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秘密,为什么不能去?你们总是把我当外人。”

    织莺转身微微一笑:“别多心。”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后仿佛变魔术一般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半空里画了一个圆,身影一瞬间凭空消失,犹如日光下一个幻影水泡。

    “真厉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叹了口气:十巫各有所长,比如他自己专注机械设计和制作,巫真织莺最擅长幻术。而她最重要的职责,便是训练那些在“大秘仪”上被祭献出来的孩子。

    与国家、民族、战争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巨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啊……就如他,即便成为了十巫,每日做的也无非就是困在这里,制作一件又一件杀人的武器。在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经可以填满津渡海峡了吧?

    多可怕的事。有时候他也会去想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然而就如同他无法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一样,脑海里终究还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