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粒小说网 > 成何体统:全2册 > 第二十三章 黎明前的至暗寒夜

第二十三章 黎明前的至暗寒夜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谷粒小说网 www.gulixi.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但若有机会走入灿烂骄阳下,谁又会拒绝呢?

    皇宫大殿。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只有胆子大的才敢惊异地抬眼瞟一下。

    夏侯泊的轮椅停在空荡荡的龙椅旁边。他歪坐其上,垂眼看着众人。“陛下被妖后所害,沉疴难起,只得命本王代理朝政。诸位可有事要奏?”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怖,半颗脑袋都缠着纱布——北舟那一枪不仅崩掉了他的一边耳朵,也毁了周围的皮肤,破相是肯定的了。

    更严重的是那两条绑成了粽子的腿。那天在邶山脚下许多人都瞧见了,他的双腿被落下的巨石砸了个结结实实,拖出来的时候形状都变了,不知骨头碎成了多少节。

    为了保住这两条腿,太医院的老头子已经换了三拨,目前看来希望仍是渺茫。而且,粗通医理的臣子心中都在犯嘀咕:这么严重的伤,是有可能引发脓毒血症而身亡的。

    即便如此,他顶着惨白的脸色和盈额的冷汗,居然还要坚持上朝。

    这男人的权欲简直大到了疯狂的程度。

    也可能他本就是个隐藏的疯子,比夏侯澹还疯。

    但即使是心中清楚他谋权篡位的臣子,也只敢低着脑袋不吭声——大殿之外,他那支叛军还在四处巡逻,镇压一切胆敢反抗的力量。更何况在都城之外,还有三支大军正在赶来。

    这个人执掌大权是迟早的事,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条命呢?

    夏侯泊又催问了一遍,几个老臣战战兢兢地上前,报了些无关痛痒的地方小事。

    未等他开口,忽然有人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李云锡昂首阔步走出了队列。

    当日邶山脚下,边军刚刚撑起巨石,将双腿被砸烂的端王拖走,大地就突然开始震荡。

    地动山摇,土石迸裂,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将士也摔得东倒西歪,全场几乎无人站立。

    在那一片混乱中,山上的李云锡等人却奇迹般保住了性命。追杀他们的兵士被震了下去,他们几个却牢牢抓着树根躲过一劫。

    待他们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夏侯澹和夏侯泊都已经不见了。只能看到数驾马车在叛军护送下,朝着皇宫的方向匆匆远去。

    也正因此,众臣心中始终有个疑问。

    而李云锡将它问了出来:“敢问端王殿下,臣等何时可以面圣?”

    殿上的夏侯泊垂眸望向李云锡,眼中一片阴冷。

    然而李云锡当初不怕夏侯澹,此时更不会怕他,甚至宛如站到了舞台中央,一脸英勇无畏地回望过去。

    对视几秒,夏侯泊似乎是想露出一个微笑,结果只牵动了半边脸的肌肉,笑得分外狰狞。“本王刚刚说了,陛下重病,需要静养。而且妖后还流窜在外,谁也不知道她会使什么妖法祸乱朝纲,宫中近日还是防备周全些为好。因此,本王不敢让可疑人等面圣。”

    他将“可疑”二字咬得很重,目光阴恻恻地扫过几名大臣。

    当日邶山兵变,文武百官慌乱之中,都下意识地朝各自选择的阵营逃去。也正因此,不少隐藏的拥皇党都暴露在了端王眼中。

    此时这些人被他一一扫过,顿时一阵战栗,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谁叫他们押错了宝呢?

    夏侯泊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李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时打扰陛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显然李云锡若是再轴下去,一个“妖后党羽”的罪名便要扣下来了。

    李云锡仰头直面着端王。“臣以为——”

    “臣以为当日邶山之变甚为蹊跷,尚有许多疑点未明,需禀告陛下。”

    杨铎捷缓缓走到李云锡身侧与之并列。“单凭区区一个刺客的一面之词,便要给一国之后定罪吗?”

    “说得对呀,”尔岚紧随其后,“庾少卿贵为国丈,未经审理就关押入狱,不知循的是何律法?”

    “放肆!”有端王党叫嚣开了,“殿下,这几人无事生非,居心叵测,应当拿下彻查!”

    夏侯泊眯了眯眼,对着侍卫抬起手。

    “金大人此言差矣!”

    一个年轻官员突然大步走了出来,“李大人求见陛下,乃是因为此等机要之事,确需陛下亲自定夺。却不知金大人口中的无事生非是何意?”

    这人正是邶山下暴露的拥皇党之一。

    他这一牵头,余下的拥皇党面面相觑,都有些蠢蠢欲动。

    方才他们瞧见端王眼中的凶光时就多少领悟了,现在想明哲保身已经晚了。就算当一时缩头乌龟,以端王缜密多疑的性子,自己此生断无出头之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到这关头,众人难免也被激起了一丝血性。一个篡位的如此嚣张,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个接着一个,二十余人站了出来,与端王党针锋相对。还有一些虽未开口,却也终于抬起了脑袋,直视着端王。

    无数目光同时射向他,一时竟气势迫人。

    夏侯泊心中恨意滔天。

    他可以杀一个,也可以杀两个,但在都城里的反抗势力尚未完全清缴时,他承受不起杀死数十名重臣的后果。

    必须咬牙忍几天,等三军到了,就再无后顾之忧。

    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今日晚些时候,待陛下龙体恢复些许,自然会召见诸位。下朝。”

    话音刚落,便抬手示意宫人将自己推走,背影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云锡等人自然不会被这句模棱两可的说辞搪塞过去。

    下朝之后,他们带着一群年轻官员,直接到夏侯澹的寝宫门前跪成了一片。

    侍卫上前想要驱赶,他却一脸浩然之气。“我等只是跪在此地为陛下祈福,等待他召见。”

    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打的又是为皇帝祈福的名号。侍卫不敢擅自动粗,只好去请示端王。

    也不知夏侯泊吩咐了什么,没人再来驱赶,任由他们在寒风中自行跪着。

    到了下午,文臣们东倒西歪,就连身体最强健的李云锡都冻得打起了摆子。身旁的尔岚面色铁青,已是摇摇欲坠了。

    李云锡勉强抬头瞧了瞧依旧紧闭的寝宫大门,开始思索是强闯一次试试看,还是先打道回府,明日早朝再以死相逼。

    就在此时,寝宫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宫女飞奔出来,顺着回廊跑远了。

    李云锡眯眼看着,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

    不一会儿,宫女带着蹒跚的老太医匆匆赶回。侍卫随即又关紧大门,挡去了他们窥探的目光。

    又过片刻,夏侯泊亲自来了,他面色冷肃,由人推着进了门。

    李云锡等人已经站起身来,追过去叫了一声,他充耳不闻。

    李云锡转向侍卫道:“让我们进去。”

    侍卫道:“属下有令在身,不得放行。”

    杨铎捷哆哆嗦嗦拉开李云锡,上前与侍卫交涉。还没说两句话,门内传出一声尖锐的悲号。

    李云锡等人越过一群哭哭啼啼的宫女,趁乱挤进里间摸到了榻前。

    太医跪着,端王坐着。床榻上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死不瞑目。

    李云锡犹不死心,将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三回,脑中“轰”的一声,只知道自己跪了下来,心中却一片茫然。

    怎么可能真是夏侯澹呢?

    夏侯澹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孤苦伶仃地死了呢?

    这不该是他,也不该是他的死法。

    端王歪坐在轮椅上,吃力地倾身握住夏侯澹的手,满脸写着悲痛万分。“陛下放心,臣定会好好抚养小太子。”

    李云锡口中泛起一股血腥味儿,是后槽牙咬出了血来。他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端王。

    夏侯泊犹如未觉,抬起袖子优雅地拭了拭眼眶,未毁的那半张脸仍是一派温文尔雅。“如今多事之秋,更不可一日无君,尽快准备太子的登基大典吧。来人——”

    “是!”窗外有人齐声相应,气势惊人。

    夏侯泊的目光掠过李云锡,又轻飘飘地投远了。“送各位大人回府暂歇,准备守丧。”

    当——当——

    低沉的丧钟声飘出了都城,在铅灰的天幕下回荡不绝。

    林玄英是在马背上接到这个消息的。天子驾崩的消息不可能压得住,整个队伍里一片哗然。

    他愣怔了数息,倏然回过神来,飞快地扭头去看身后——庾晚音正扮作他的贴身侍卫,跟在他身后行军。

    她被盔甲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林玄英收了收缰绳,放缓速度与她并驾而行,却头一次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低声问:“你觉得如何?”

    庾晚音道:“是好消息。”

    林玄英:“?”

    他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向庾晚音。

    庾晚音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果尸体是真的,端王手上已经没有牵制我们的筹码了。如果尸体是假的,说明他并未找到陛下,那他的手里也没有筹码。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可以继续推进计划了。”

    林玄英努力理清思绪。“那有没有可能,尸体是假的,但陛下还在端王手中,扣着当作底牌?”

    “不可能。”庾晚音冷静摇头,“如今天下皆知陛下已崩,消息还是他放出的,到时候他再变出一个陛下,谁又会认?”

    林玄英大骇。“你不会认吗?”

    “我会。但端王不信我会。他自己天生冷情冷性,便坚信世人皆如此,他不会拿人性冒险的。这一点,我在制定计划时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的计划,说来其实简单粗暴:端王急于见到三方援军,迟早是要与三军首领密会的。林玄英只需隐忍到那时,再当场拔枪杀了所有人,首领集体暴毙,余下的自然会树倒猢狲散。

    如果其余两军到那时还贼心不死,再由右军屠了他们也不迟。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动干戈,无非是习惯了冷兵器时代的思维模式,没有考虑过压倒性的杀伤力,让他们在战术上有无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设下再多防备又如何?除非他研发出防弹衣,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按照这个计划,如果能擒贼先擒王,便可将伤亡降到最低。同时将行动延后,也就有了更多时间搜寻夏侯澹的下落,确保不会将他置于险境。

    只是,都城传来的这“好消息”……

    林玄英担忧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冷静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开口再仔细讨论一下尸体的真假,就听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到他。”

    林玄英:“……”

    她这是彻底拒绝讨论尸体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仅拒绝讨论,也拒绝朝那个方向思考。

    一旦开启那扇阀门,她的思绪就会立即停滞,手脚也瞬间不听使唤。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逼迫着她:别停下来,别想他,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凭一口气撑着。她不能让这口气断在这里,因为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行军一日后,大军安营扎寨。

    林玄英为庾晚音指了一间单独的帐篷,仍旧由十二和四七负责守卫。她还多了一个小跟班——进沛阳城之后,她本想付清哑女的佣金就与之作别,却没想到哑女的眼珠转了几转,比比画画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干活。

    偷东西太辛苦,她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一路上哑女本有无数次机会将自己交给追兵,却始终没有出卖自己,似乎本性并不恶劣。加上自己一个女子跟在军中,确实有诸多不便,于是权且将她收为了侍女。

    哑女生性机灵,动作也麻利。两名暗卫刚支起帐篷,她就已经替庾晚音铺好了被褥,甚至弄来了一个汤婆子,灌上热水递给庾晚音,示意她抱着保暖。

    庾晚音风寒未愈,将温暖的汤婆子抱在怀里舒了口气,决定暂时不追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庾晚音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结果多亏了身体的疲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哑女蹲在她身前,点着一支火折子,面色警惕,打手势示意她仔细听。

    庾晚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能听见帐篷外风雪呼啸。

    庾晚音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微微一顿。风雪中似乎还有别的异动,是一阵嘈杂的人声。然而没等她仔细分辨,那嘈杂声却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开被褥,从哑女手中接过火折子。

    如果出了什么乱子,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连十二和四七也没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灭了火折子。

    为了避嫌,帐篷中间被一道布帘隔开,两个暗卫在另一侧守夜。

    庾晚音蹑手蹑脚地走去掀开布帘。果然,外面两个暗卫都不知所踪。

    她又掀开门帘,在扑面而来的风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营地里此时一片安静,不像是遇袭的样子。不远处,林玄英的主帅帐篷里却透出摇曳的灯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帅帐篷门口,那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林玄英大步走了出来,一边还回头冲着身后说话:“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问——娘娘!”他险些撞到庾晚音,仗着身手灵活才及时避开,“……你怎么醒了?”

    庾晚音道:“我在寻我的暗卫。”

    林玄英愣了愣。“他们不见了?别急,我派人去寻。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林玄英给她寻了张毯子。“坐。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来喝点热茶……”

    说是要派人去寻暗卫,却半天不见他有动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没碰那杯热茶,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帐篷里转了一圈。主帅帐篷中也挂起了一道布帘,隔开了另外半边空间。不知道其后是那些枪支弹药,还是别的什么。

    林玄英与她相对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还想再问你一遍。”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严肃。“咱们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时,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你想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担负这一切。”

    他的眼睛远远亮过这一星烛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然而这一问放在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庾晚音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刚才在对谁说话?暗卫去哪儿了?

    “我不担负……”她笑了笑,“谁来担负呢?你吗?”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我说过我毫无兴趣。”

    “那是谁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随口一问,看见他平静的面色,却忽然顿住了。

    “那是谁呢?”她又问了一遍,“这里还有别的主事之人吗?”

    林玄英眨眨眼,目光轻飘飘地转向另一侧。

    庾晚音猛然起身,动作太快,险些带倒一旁的灯烛。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却已经踉跄着走到那张帘布前,一把扯开了它。

    夏侯澹对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昏暗烛光下,他围了狐裘,拥炉而坐,脸上却无半点血色,显出几分鬼似的青白。帘布掀起的风吹得灯影摇摇晃晃,他半身隐在浓重黑影中,长发披散,身周的戾气如墨水般洇开。

    庾晚音问:“……你去了哪里?”

    夏侯澹平静道:“正如刚才阿白所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闻。“你读过信了吗?”

    庾晚音陡然间心头一烫,竟是怒火中烧。“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是读过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做选择……”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个脑袋偏向一边,半天没动静。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来了,但是躲着不来找我,却派阿白去打发我。”

    林玄英:“……”

    林玄英从帘布后探出半个脑袋。“那我回避一下。”

    帐中两人谁也没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声音渐冷:“你是真的觉得这种时候,我会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终于动了动,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她,眸光微闪,虚弱道:“从……从来没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气不打一处来,又扬起手来。

    夏侯澹脑袋一缩,锲而不舍地说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胀着,忽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半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丝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摆。“消消气。”

    庾晚音甩开了他的手。

    夏侯澹望着她。

    庾晚音双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领,一把扯了下来,又去脱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别重逢这么热情吗……”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三两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肤。同时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儿的由来。

    夏侯澹身上没有武器造成的伤口,只有一块块青紫的淤痕与纵横遍布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开肉绽,血痂连着血痂,还有尚未痊愈的口子还在缓缓渗着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开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见了血迹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伤眼睛般偏了偏头,咬牙问:“你在路上发病了?”

    夏侯澹道:“嗯。”

    也正因此,他没能按照约定及时赶到沛阳。

    当时在邶山脚下,趁着地震大乱时,身负重伤的北舟背着他,与一群暗卫一道杀出了重围。

    甩脱追兵后,北舟却半路停下脚步,将夏侯澹交给暗卫,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脱队独自走向了另一条岔道。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担心拖慢众人的速度,还是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选择了分道扬镳。

    后来,靠着一群暗卫舍命相护,他们又几次虎口脱险。眼见着沛阳在望,夏侯澹却突然毒发。

    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更甚从前。夏侯澹只撑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失去了神志。后来在剧痛与癫狂中做了些什么,他自己浑然不知。

    暗卫起初不敢绑他,后来实在拦不住他伤害自己,又怕动静太大引来追兵,才不得不将他五花大绑,藏了起来。

    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两夜。而这时,林玄英已经率军开拔,离开沛阳了。

    夏侯澹派人与林玄英联系,确认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状态过于虚弱,此时亮相于右军面前,反而会动摇军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来军营。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咝。”夏侯澹停下话头吸了口凉气,“轻点。”

    庾晚音正为他重新上药,闻言下意识指尖一颤。“很疼?”

    问完才蓦地反应过来——这厮头疼欲裂了十几年了,会为这点小伤吸凉气?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惭道:“有点,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无可忍,安静几秒后直视着他问:“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气,又故意让我自行发觉你的伤?”

    夏侯澹道:“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帘为他上药,又取来炉火边烘暖的衣物,轻轻为他拢上了。她口中低声问:“其实阿白去寻我,也是你故意要让我起疑,来帐中找你,对不对?”

    夏侯澹低下头,道:“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你要什么呢?你这样……千方百计瞒我这么久,却又送我独自逃命,还留下书信坦白一切……最后又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却问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际,夏侯澹的五指轻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烛光摇曳,映在他暗不见底的眼中,终于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个寒噤。

    松松握着她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让她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侯澹对她仰起头,脸上刻意拼成的轻松笑意不见踪影,就连面对她时雾气般氤氲的温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蝎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个靠着老谋深算笑到了最后的君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们之间再也不剩任何一层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诚相对。

    他一字未发,却又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一切当然都是计划之内的。以身为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是他最精巧也最残忍的一计。

    庾晚音本该觉得突兀不适,却像是已经为这一瞬间等待了一个世纪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那只自由活动的手,抚上了他的嘴唇。

    残忍的孤君闭上眼睛,在她手心亲了亲。

    “我想要你爱我。”

    林玄英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本来还担心他俩见面吵架,守在营帐外听了一会儿墙根。到后来里头传出的动静逐渐不对劲,他呆愣了片刻,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出几步又绕回来,还得打手势命令四周的亲信加强守卫。

    夏侯澹把他的帐篷占了,他无处可待,最后憋着火气钻进手下的帐篷里,半夜三更将人闹起来开会,硬是拉着几个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军醒来之前,林玄英钻回了主将帐篷,在布帘外侧重重咳嗽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里头窸窣作响,片刻后庾晚音衣衫齐整地钻了出来,睡眼惺忪,疲惫道:“有劳。”

    林玄英心道:你都这样,那伤员不得折腾了半条命去。

    结果夏侯澹跟在后面出来了,却是一脸松快,隐约还恢复了一点血色。比起昨夜刚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活像是吸了精气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画皮。

    林玄英:“……”

    他并不想知道他们昨夜是怎么度过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来如何打算,劳烦二位给个指示。”

    拂晓前,大军出发之时,运送枪支火药的辎车上已经多了两个不起眼的护卫。

    夏侯澹决定照着庾晚音的计划继续蛰伏,因此也只密会了林玄英的几名心腹干将。他需要尽快养好伤势,来日现出真身振臂一呼时,才能鼓舞士气,稳定人心。

    庾晚音则理所当然地陪他一道。

    暗卫在前方打马,辎车辘辘前行。车内尽可能布置过一番,让两人坐得舒适。

    夏侯澹从窗缝瞧了瞧外面沉默行进的兵马,低声道:“其实,你留在沛阳坐镇更为稳妥。待都城里风波平定后……”

    “想得美。”庾晚音干脆拒绝,“我不可能让你得逞第二次。”

    夏侯澹望着她,似叹似笑。“晚音……你不想周游世界了吗?”

    “世界就在那里,晚点去也不打紧。”庾晚音轻描淡写,“以后我们生个孩子,养到可以独当一面,就卸下担子一起退休旅行吧。”

    夏侯澹顿了顿,道:“好。”

    两个人都表情认真,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只是镜花水月的愿景——夏侯澹连挺过下一次毒发的希望都很渺茫。也正因此,他才要趁着神志清醒,争分夺秒地收拾局面,为未来铺路。

    而庾晚音此时不走,就等于用行动许下了一个更为沉重的承诺:她将从他手上接过这副担子。

    早在她到来之前,他就已经熬遍心血,耗尽年岁,将自己当作灯油烧到了尽头。如果她任由这簇火苗熄灭,等于抹杀了他存在的意义。

    所以她哪里也不能去。她会护着四海升平,八方宁靖,长长久久。

    一路上断断续续飘着小雪,林玄英生怕马车里两个不会武的病秧子再着凉,毛毯、手炉不要钱似的往里塞。

    车厢里因此逼仄而温暖,两人像树洞里过冬的动物般挤在一起,无事可干,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此时气氛温馨中又透着些许尴尬。

    直到这时他们才真切体会到,彼此明明已经共历生死,某种意义上却才刚刚熟识。

    刚才这话头是庾晚音起的:“你还不知道我真名吧。”

    夏侯澹道:“嗯,以前我自己心里有鬼,不太敢跟你展开这个话题。你叫什么?”

    庾晚音道:“……王翠花。”

    夏侯澹:“?”

    夏侯澹道:“那你父母也不赖啊。”

    “承让。”

    静默了片刻,庾晚音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初中生。这姐弟恋我有点难以接受……”

    夏侯澹脸色阴了阴。“我们之间未必有年龄差。”

    “此话怎讲?”

    “我在书里待了十多年,现实中也未必跟你同时穿进来。实不相瞒,以前你聊到外头的世界时,有那么几个新潮词语我其实听不太懂。所以我一直有怀疑——”

    庾晚音愣了愣,忽然想起谢永儿听见“管道磁悬浮”时的反应。自己穿来之前两年,管道磁悬浮的概念才流行开来。因此当时她就怀疑过,《穿书之恶魔宠妃》是一篇老文。

    庾晚音问:“你是哪年穿来的?”

    “2016年。”

    庾晚音傻了。“我是2026年。”

    夏侯澹一脸不可思议。“你之前说,这篇文是手机推送给你的?就这么篇烂文,凭什么火十年?”

    无论如何,这个新闻终于让庾晚音放下了穿回去的企盼。

    她原本指望着他们两个灵魂出窍后,真实的身体还作为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等未来某一天苏醒了,还能在现实里再续前缘,但现在看来,张三都出窍十年了,还活着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夏侯澹则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打算,注意力还放在一个严肃的问题上。“如何?不是姐弟恋吧?”

    “这个嘛——”庾晚音故意拖长腔。

    “嗯?”

    “不知道呀。”庾晚音摸他的下巴,“不如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似乎是被什么石子硌到。与此同时,外头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暗卫长剑“唰”地出鞘。

    夏侯澹眼神一冷,反应极快,将庾晚音护在怀里往下一倒,躲到装枪支的箱子后面,这才出声问:“怎么了?”

    暗卫忙道:“无妨,是流民滋事。”

    “流民?”

    暗卫语气有些复杂。“沿路的百姓许是把咱们当成了叛军……躲在树后面朝咱们丢石子。已经被驱走了。”

    右军这一路行来,各州百姓虽然不敢螳臂当车,但背地里翻个白眼、啐口唾沫的事情却没少干。

    不少百姓还念着夏侯澹轻徭薄赋的好处,并不信端王散播的那一套妖后昏君的鬼话。如今听闻夏侯澹猝然驾崩,更是笃信了端王就是仗着手中有兵,公然夺权篡位。因此瞧见开向都城的大军,自然没有好脸色,胆子肥的直接丢起了石子。

    庾晚音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神色也复杂起来。“怎么说呢,还有点感动。”

    夏侯澹也笑了笑。“这都多亏了皇后啊。”

    在她到来之前,他的力量只够与太后、端王拼个鱼死网破。

    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但若有机会走入灿烂骄阳下,谁又会拒绝呢?

    “我现在……”他说到一半觉得煞风景,语声低落了下去。

    他现在有点不舍得死了。

    庾晚音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夏侯澹笑着拉她坐回原位,“姐姐的头发好香。”

    都城已经七日未晴,天色晦暗如长夜。

    短短数日间,太后与皇帝先后宾天,禁军与禁军互相厮杀,吓得城中百姓紧闭门窗,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杀戮似乎告一段落,城中宵禁却仍在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变故是怎么开始的,又要到何时才能停止。但从最终赢家来看,这事跟端王脱不开干系。

    而端王近来的行事作风,算是把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毁了个干干净净——数十名大臣长跪不起也没能见到皇帝最后一面,如此惨烈之事,再厚的宫墙也挡不住,隔天便传到了大街小巷。八旬老妪听了也要问一句“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更何况皇帝尸骨未寒,端王就大张旗鼓地四处捉拿皇后,这架势但凡有点脑子都看得出来,就是要赶尽杀绝了。

    民间一时议论四起。

    接着便来了禁军,端王新封的温统领一声令下,散播流言蜚语的格杀勿论。

    几户人家被拉出去杀鸡儆猴之后,都城陷入了一片死寂。行人道路以目,大街小巷除了禁军巡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任何人声,犹如鬼城。

    李云锡等人坐在岑堇天的病榻边。

    当初岑堇天在郊区的别院被端王发现之后,夏侯澹便将他转移到了新的藏身处,让他得以安静地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夏侯澹驾崩当日,端王让臣子们回府暂歇。李云锡有种预感,这一回府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于是与两个好友一合计,干脆半途转向,躲到了岑堇天处。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传来消息,寝宫外下跪的那一批臣子,都被禁军围困在了自家府中,不得进出。而端王的人找到此处,也只是时间问题。

    几人面面相觑,都是神情黯然。

    病榻上拥被而坐的岑堇天先开了口,语声平和:“事已至此,早做打算吧。”

    经过萧添采这段时日的调理,他状态倒是好了不少,单看脸色,并不像是只剩几个月寿命的样子。久病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因此他反而是几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岑堇天替他们分析:“眼下想活命,只剩两条路。要么辞官,要么找端王投诚。我看你们也不像是能投诚的样子……”

    “当然不投诚。”李云锡断然道。

    杨铎捷叹了口气。“是啊,我准备辞官了。”那殿上已经没有值得效忠的人,这城里他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回去孝敬父母。

    李云锡却顿了顿。辞官这种结局,听起来未免惨淡。他开始考虑血溅大殿、名垂青史的夙愿。

    “我倒是想去投诚试试。”尔岚轻飘飘地道。

    李云锡:“……”

    李云锡问:“什么?”

    尔岚并无说笑之意。“拥皇党此时多半辞官保命,朝中会有一大批空缺。端王需要人为他办事,短期内不会对剩下的人动手的。”

    李云锡心中一急,还没开口,岑堇天却已经皱起眉。“尔兄如此聪慧,怎会不知端王定然秋后算账?”

    “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那时再死不迟。”尔岚似乎并不忌讳在病人面前谈论生死,“想来比起一头撞死那种尽忠,陛下更想看到我们护一方百姓安好,别让他们为这动乱所累。”

    李云锡:“……”

    他的夙愿有那么明显吗?

    李云锡陷入纠结之中。他已经不是刚入朝时一根筋的愣头青了,自然听懂了尔岚的苦心。然而此时向端王低头,那是奇耻大辱啊!

    岑堇天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大厦将倾,一人之力何其微末。人生苦短,尔兄正值大好年华,不如为自己活一回。”

    尔岚笑着摇摇头,一双秀丽的眼睛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岑兄有所不知,我留下是为大义,也是为私情。”

    李云锡和杨铎捷同时呛咳起来。

    李云锡心中苦涩难言,杨铎捷则在感慨不愧是他的结义兄弟,断袖断得坦坦荡荡。

    仿佛过去良久,岑堇天茫然地笑了一下。“原来尔兄在此地已结了良缘?那确是喜事啊。”

    “嗯,是喜事。”尔岚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外面情况如何了。”

    她离开了。

    李云锡和杨铎捷如坐针毡地僵在原地。岑堇天垂下眼睛,也没再说话。

    半晌,李云锡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踢了一脚柱子。

    他抱着脚喘了几口气,又兜回来,恶狠狠道:“那我也不走了!”

    杨铎捷左右看看。“……都不走?那我走了。以后总得有个人为你们立坟。”

    杨铎捷连夜写辞呈的同时,端王正铁青着脸色,望着梓宫中皇帝的尸身。

    在他身侧,心腹跪了一地。

    夏侯泊脸色衰败,额上的冷汗拭去又渗出。心腹看得胆战心惊,劝道:“殿下养伤要紧,还是早些躺下休息……”

    夏侯泊打断道:“这个人,当初是中军送过来的?”

    心腹道:“回殿下,是中军押来的,还说洛将军亲自审问过。”

    夏侯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伸手将那尸体脸上紧贴着的面具揭开一角,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连中军也会叛变吗……”

    直到这个“夏侯澹”咽气之时,他才发现人是假的。

    当时他大发雷霆,本想将消息捂着,继续秘密追捕真皇帝。无奈那些作死的文臣逼得太紧,大有再不能面圣就以身殉道的架势。夏侯泊不敢在这种关头掀起民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们见了这冒牌货的尸体。

    紧接着他便安排尽快出殡。如此一来,只要一口咬死夏侯澹已经入土,日后就算再冒出一个真的夏侯澹,他也能倒打一耙,声称对方是假冒的。

    只是被这冒牌货蒙蔽了数日,后果有可能是致命的。真的夏侯澹到底逃去了哪里?是趁着他们搜查松懈时逃出了三军的包围圈,还是被某一方背叛他的势力窝藏了起来?

    夏侯泊不愿怀疑中军。他跟洛将军曾经并肩作战,有过命的交情。他宁愿相信洛将军也只是没有看破此人的伪装。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绝无可能不存芥蒂地迎接中军进城了。另外两军,他也不能放心。

    夏侯泊心底不禁生出一丝众叛亲离的悲凉。

    心腹提醒道:“殿下,明日三军就要在城外集结了。”

    夏侯泊定了定神,冷静道:“安排他们在城外驻扎。”他得防着夏侯澹杀回来。

    “殿下可要召见三位将军?”

    “让他们三个进城来见我,沿路布置好埋伏,一旦发现有人动静不对,当场诛杀。还有,城门处也设下防卫,派人去将三军人马和辎重挨个儿检查一遍。瞧见身形可疑的,都验一验真容。”

    心腹一一记下。

    夏侯泊又想到一事。“把太子请到我这里……还有庾少卿府中老小,全押过来。”

    这是扣作人质的意思。或许夏侯澹不太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但为了面上好看,也不能弃之不顾——如果明天夏侯澹真的现身的话。

    夏侯泊算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他心中却依旧隐隐不安。或许是因为那日在邶山脚下,他见识了夏侯澹手上的武器。

    如今他已经知己知彼,决不会让自己暴露在那玩意儿的射程之内。但那武器横空出世,本身就像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在谢永儿的预言里,他才是天选之子。可为何坚持到今日,上天对他的眷顾却越来越吝啬?

    他此时又是毁容,又是不良于行,腿伤还在不断恶化。看在一旁的心腹眼中,只觉得堂堂端王沦落至此,身上早已没了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度,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暴露出的全是偏执多疑,竟比那疯皇帝还可怕。

    心腹都在暗暗叫苦。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总不可能再临阵变节,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是这些人原本摩拳擦掌,只等着端王风光上位,现在却百般遮掩,不想流露心中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味道。如果有久经沙场的将士在此,便会闻出这是败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