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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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跑了七天，在第五天进入楚州地界，又连夜向南跑了两天，第七天傍晚，李云棠和墨九才进了南都楚城。两人疲惫地在客栈前下马，摘掉斗笠脱了油衣，膝盖以下，皆是泥水。
“小姐，有人。”墨九挨近小声道，进入楚州没多久，她就感觉有几双眼睛暗中盯着，只是并不见有什么动作。现在，暗中观察的人又多了一波，两拨人似乎都在伺机而动。
“嗯。”李云棠微微点头，最早那一拨应该是父君留在楚州地界的，现在这一波，九成是楚家。将马交给小厮，又抛了一块碎银子，转身向店中走去。刚要踏进门槛，不远处闪过一个身影，李云棠嘴角翘起，现在看来，还有一波人，她可真是受宠，让这些人费心了。
这一路向南赶了七天马，若不是她这一年来每天早起练功打底，还真是撑不过去。筋疲力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想着临行前青儿皱眉赌气又不舍送她的场景，头靠在浴桶上长叹一声，该把他一起带过来的，现在得到片刻喘息，她实在想念得紧，不知道他在青州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如此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打开门，就见墨九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楼下一片安静。
“做什么表情这样凝重？”李云棠揉揉眉心，昨日她已卸了所有装扮，现在只用了一条缎带束了头发，还是那件平平常常的褐衣，但与生俱来的贵气却难以掩饰。沿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下来，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堂，挑了中间的位置坐好。小二见了，恭恭敬敬奉上一桌子她爱吃的早点，玉盘银箸一样不少，连摆设都遵循了她一往的习惯，几人摆放整齐后又恭敬退到一边。
墨九脸色更加凝重，伸手从怀里掏出银针探进饭里。
李云棠笑了拉她坐下，“没毒，一块吃，一会儿要来人呢。”
等两人痛快吃完，伺候的人又奉上消食茶。刚放下茶碗，一辆厚重素朴的马车便在客栈门前停下。看着慢慢走进来的身影，李云棠微微挑眉。墨九面门而站，侧身挡住李云棠，见到来人时才微微侧身退到一边。
“昨夜睡得可还安好？”楚瑾在她面前站定，眼神一如长辈一般温和，笑着看向李云棠，话有责怪之意，“既然来了，为何不直接住到家里，让外人见了觉得生分。”
本就没有几两的情义，何必说得这样感人。李云棠细细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姑。楚瑾年近五十，瘦高一副书生样，浑身散发着书卷气，眼角额上的沟壑明显，每一条纹路都显示出了世家的严谨与沧桑。作为楚家嫡长女，自出生起就被宗族委以重任，上任家主仙逝后做了楚州的府牧，在她出任府牧之前，庶出长姐楚珏已任江州府牧三年有余，并与江州世家江家联姻。隔年，胞妹楚瑜任南州府牧。自此，楚家三个女儿几乎掌管了南国的半壁江山。而楚瑾，经年磨砺，早已是楚世家的最高族长，定楚这些年在她手下走得稳稳当当，既没发扬，也没毁损，没多一分光耀，也没少一分尊荣。不过分、不危险、不让人猜疑。好手段。
大概，这几十年经历的最大的风雨，就是父君初掌后宫的那几年。楚世家历史比李氏江山还要久远，几百年了，在世人眼中，定楚始终没变过。世人心中定楚地位超然，非一般世家可比。在南国，世人信定楚胜于信李氏，这一点，就连母皇也不得不承认。
楚瑾与楚暮同母姐弟又都是历经风雨之人，一双眼睛犹为相似，李云棠听着这异常熟稔的关切之音，嘴角翘起，当着一屋子人并未落了楚瑾的面子，“云裳贪玩，故而未通知家里，不想却惊动了大人，实在抱歉。”
楚瑾眸光微闪，见她并不叫自己姑姑，又以化名自称，伸手退了伺候的人，招手让楚华锦进来。楚华锦听声，提了裙角先抬起左脚慢慢跨过门槛，乌黑的发丝盘起，简单地簪了一支碧玉簪，眉清目秀，端庄大方。身后跟着一位温润的男子，那男子始终距她一步远，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几人静静等了一会儿，楚华锦才费力走到李云棠身前，两人微微点头算作见礼。
整个大堂，只剩下她们四人，楚瑾顿了顿，又道：“外面不比家里，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院子，还是住到家里好，省得你爹爹担心。”楚瑾极有性子，只拿一双温和的眼睛看她，李云棠笑着对上她略微迷蒙的眼，不知她看的是自己还是父君。
伸手不打笑脸人，念着父君，李云棠不好和楚瑾走得太近，又不想初到楚州就寒脸见人，在阿姐事前，她必须要给楚家留几分情面，只好向楚华锦身边走近两步。楚瑾结亲晚，膝下只有楚华锦一个女儿，幼时骑马伤了腿，未能及时医治落下了病根，之后便只能跛脚走路，所以后来总躲着不愿见人。后院倒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儿子，宅里只有一夫一侍，算是少有的干净。
楚华锦比李云棠稍长两岁，不开口时是大大方方世家嫡女，开了口就是变成了温和又内敛的小姐，加上长于南方，身子又不如一般人康健，不仔细看，怕真是会被人误认成小家的男子，李云棠实在难以姐姐称呼。
知她久站不利，伸手拉她坐下，嘴角含笑道：“华锦住哪？我和你挨着住可好？”
楚华锦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李云棠会跳过母亲和自己说话，不由看向她伶俐的眼眸，见她肤质白皙，面若流霞，又赶紧把眼撇开，人也坐开一些，只是方才见她眼中似有关切，心里倒是愿意亲近她几分，“只要妹妹喜欢就好。”
楚瑾见她们姐妹如此亲近，高兴地笑了，“如此也好，你们姐妹多年未见，也好增进感情。”
李云棠不看楚瑾，只是时不时和楚华锦说两句话，等车马来后，两人先后上了车，墨九接过马鞭，稳稳地跟在楚瑾的车后。
车内，楚华锦和李云棠相对而坐，一盏茶的时间只有呼吸声。楚华锦大概被楚家保护得太好，一双眸子清澈非常，只一眼，又让李云棠想到同样清澈的裴杨。
楚家地位超然，在南国，能和楚华锦同车的人实属不多。和陌生女子同车还是第一回，楚华锦浑身不自在，偏偏李云棠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她看，只好身后把车帘撩开，手掌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
李云棠回神，也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只见外面雾蒙蒙的还在飘雨丝，街上偶尔走过一两个行人也并不急躁，又将帘子放下。
“华锦平日里做什么？”
开口的瞬间楚华锦轻松不少，清澈的嗓音慢慢从喉中逸出，“也没什么，看书作画、弹琴论诗、管理家业。”她这样的，既不能骑马，又不能练武，只好在家业上帮衬一二了。
“可曾想过当官？”相比定楚家长之位，入朝为官根本不算什么，南国楚姓官员，三者必有一，楚珏在江州，所有的女儿都有职务，而楚瑾，至今为让楚华锦沾染官场。
楚华锦听后摇头，“华锦志不在做官，能以残身守成楚家已是艰难，官商兼顾，华锦没那个本事。”
两人一来一往，逐渐熟悉起来，下车前李云棠伸手扶住她，问道：“老主君身体可还康健？”
“冬日里生了一场大病，春天时好些了，这几日阴雨连绵，咳嗽风寒一起犯了，精神不大好。云裳若想见他老人家，怕是要等两天了。”
李云棠记在心里，扶她慢慢下了车，楚家今日门庭大开，门前两座石狮甚是雄伟，管家带着一众家仆候在门前，上前接了墨九的包裹，将两人恭敬引进东院。挨着楚华锦最近的院落已经收拾妥当，新配了八个得心应手的奴仆，怕她吃不惯，又从别处调来一个善烹北方吃食的厨娘。就连换洗的衣裳都备上了十套。
李云棠看着楚华锦清澈微暖的双眸，一时千番滋味。两世为人，这是她第一次来定楚，父君从小生活的地方。进出的使女小厮皆恭敬有礼，丝毫看不到当年自己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哪怕一分的影子。是上一世错了，还是，楚家太会伪装。没有缘由的，她突然很想念裴杨。
她该把他带来的。
稍作休息后，甩开一众小厮，李云棠携墨九来到当年楚暮居住的院落。房子每隔几年就会修缮一番，早已看不到本来的样子，只是屋中的摆设依旧维持当年的样子。
世家男子该有的一样不少，楚家毕竟是南国第一世家，即使再讨厌也不曾克扣过一分一毫。眼睛飘过墙上每一幅诗书字画，架上每一本经史子集，李云棠坐在一尘不染的桌前，不自觉敲打着桌案。
这一待就是一下午，香炉内不知何时点了熏香，熏得她脑仁疼，窗外还是雾蒙蒙的，想着晚上还有接风宴饮，李云棠起身往外走。门外亭中，愣然坐着一位深衣老者，见她开门向她看来。在看到李云棠的时候眼睛一亮，雪白的须发被风吹起，从发饰到衣着都极为简单，即使他身边没有一人近身伺候，李云棠眼中还是闪过一丝怨恨。
楚家老主君。
并不打算打招呼，带着墨九大步穿过长廊，老主君目光如古井无波，“你和……你父君长得很像。”
李云棠顿住脚，低头看他，“不仅长相，还有性格。”
老主君听后身子一僵，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转动着手上的念珠。李云棠低下身，声音冷冷，散在雨中，“听说老主君每日诵经念佛，吃了二十年素斋，不知……可曾收到佛祖的原谅？”
咚咚咚……手上的念珠散落在地上，直到李云棠出了院子，最后一颗珠子才停止跳动，滚落到廊下泥土中。
天色暗下来，廊前雨声越来越大，久久，苍老的声音从亭中响起，“阿弥陀佛……”
快马跑了七天，在第五天进入楚州地界，又连夜向南跑了两天，第七天傍晚，李云棠和墨九才进了南都楚城。两人疲惫地在客栈前下马，摘掉斗笠脱了油衣，膝盖以下，皆是泥水。
“小姐，有人。”墨九挨近小声道，进入楚州没多久，她就感觉有几双眼睛暗中盯着，只是并不见有什么动作。现在，暗中观察的人又多了一波，两拨人似乎都在伺机而动。
“嗯。”李云棠微微点头，最早那一拨应该是父君留在楚州地界的，现在这一波，九成是楚家。将马交给小厮，又抛了一块碎银子，转身向店中走去。刚要踏进门槛，不远处闪过一个身影，李云棠嘴角翘起，现在看来，还有一波人，她可真是受宠，让这些人费心了。
这一路向南赶了七天马，若不是她这一年来每天早起练功打底，还真是撑不过去。筋疲力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想着临行前青儿皱眉赌气又不舍送她的场景，头靠在浴桶上长叹一声，该把他一起带过来的，现在得到片刻喘息，她实在想念得紧，不知道他在青州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如此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打开门，就见墨九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楼下一片安静。
“做什么表情这样凝重？”李云棠揉揉眉心，昨日她已卸了所有装扮，现在只用了一条缎带束了头发，还是那件平平常常的褐衣，但与生俱来的贵气却难以掩饰。沿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下来，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堂，挑了中间的位置坐好。小二见了，恭恭敬敬奉上一桌子她爱吃的早点，玉盘银箸一样不少，连摆设都遵循了她一往的习惯，几人摆放整齐后又恭敬退到一边。
墨九脸色更加凝重，伸手从怀里掏出银针探进饭里。
李云棠笑了拉她坐下，“没毒，一块吃，一会儿要来人呢。”
等两人痛快吃完，伺候的人又奉上消食茶。刚放下茶碗，一辆厚重素朴的马车便在客栈门前停下。看着慢慢走进来的身影，李云棠微微挑眉。墨九面门而站，侧身挡住李云棠，见到来人时才微微侧身退到一边。
“昨夜睡得可还安好？”楚瑾在她面前站定，眼神一如长辈一般温和，笑着看向李云棠，话有责怪之意，“既然来了，为何不直接住到家里，让外人见了觉得生分。”
本就没有几两的情义，何必说得这样感人。李云棠细细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姑。楚瑾年近五十，瘦高一副书生样，浑身散发着书卷气，眼角额上的沟壑明显，每一条纹路都显示出了世家的严谨与沧桑。作为楚家嫡长女，自出生起就被宗族委以重任，上任家主仙逝后做了楚州的府牧，在她出任府牧之前，庶出长姐楚珏已任江州府牧三年有余，并与江州世家江家联姻。隔年，胞妹楚瑜任南州府牧。自此，楚家三个女儿几乎掌管了南国的半壁江山。而楚瑾，经年磨砺，早已是楚世家的最高族长，定楚这些年在她手下走得稳稳当当，既没发扬，也没毁损，没多一分光耀，也没少一分尊荣。不过分、不危险、不让人猜疑。好手段。
大概，这几十年经历的最大的风雨，就是父君初掌后宫的那几年。楚世家历史比李氏江山还要久远，几百年了，在世人眼中，定楚始终没变过。世人心中定楚地位超然，非一般世家可比。在南国，世人信定楚胜于信李氏，这一点，就连母皇也不得不承认。
楚瑾与楚暮同母姐弟又都是历经风雨之人，一双眼睛犹为相似，李云棠听着这异常熟稔的关切之音，嘴角翘起，当着一屋子人并未落了楚瑾的面子，“云裳贪玩，故而未通知家里，不想却惊动了大人，实在抱歉。”
楚瑾眸光微闪，见她并不叫自己姑姑，又以化名自称，伸手退了伺候的人，招手让楚华锦进来。楚华锦听声，提了裙角先抬起左脚慢慢跨过门槛，乌黑的发丝盘起，简单地簪了一支碧玉簪，眉清目秀，端庄大方。身后跟着一位温润的男子，那男子始终距她一步远，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几人静静等了一会儿，楚华锦才费力走到李云棠身前，两人微微点头算作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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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华锦比李云棠稍长两岁，不开口时是大大方方世家嫡女，开了口就是变成了温和又内敛的小姐，加上长于南方，身子又不如一般人康健，不仔细看，怕真是会被人误认成小家的男子，李云棠实在难以姐姐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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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棠不看楚瑾，只是时不时和楚华锦说两句话，等车马来后，两人先后上了车，墨九接过马鞭，稳稳地跟在楚瑾的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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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来一往，逐渐熟悉起来，下车前李云棠伸手扶住她，问道：“老主君身体可还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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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男子该有的一样不少，楚家毕竟是南国第一世家，即使再讨厌也不曾克扣过一分一毫。眼睛飘过墙上每一幅诗书字画，架上每一本经史子集，李云棠坐在一尘不染的桌前，不自觉敲打着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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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手上的念珠散落在地上，直到李云棠出了院子，最后一颗珠子才停止跳动，滚落到廊下泥土中。
天色暗下来，廊前雨声越来越大，久久，苍老的声音从亭中响起，“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