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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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把乌黑的箭头被姜悟亲手送入了姚姬的心口。

    她瞳孔震动,表情满是不敢置信。

    这是她的儿子,可对方在把箭头刺入她身体里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半分情绪。

    没有憎恨,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更没有纠结。

    她忽然想起来。

    姜悟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刚出生的时候很爱笑,被父皇抱了会咯咯笑,被母妃亲了也会咯咯笑,笑起来的时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会弯起来,小嘴往外咧着,露出一口粉嫩未长齿的牙龈。

    自幼就比别的孩子聪明机灵,两岁不到就学会了走路,会自己去找别人要糖,尽管太皇太后因为她的原因不太喜欢他,可每逢看到还是会赏他些吃的。

    连厌恶她至极的前皇后,被他抱住腿的时候都狠不下心将他推开。

    他小时候表情很丰富,被她扯了头发会叫,生气了会噘嘴,苦恼了会皱眉,哭起来的时候震天响。每逢先帝因政务缠身而退到紫云殿来的时候,他会扭着小身子主动爬到父皇怀里,父皇把他推出去,他还要爬,爬着爬着,父皇便舍不得把他往外推了。

    她是赵国贺家千金,美貌无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的聚焦点,无论去往何处,都一直高高在上,但在这个皇宫,她受尽了奚落。

    那个时候,太皇太后设宴是从来不邀请她的,可姜悟跑去缠了她几日,她才无奈松口,答应让她去。姜悟自然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他求来的,于是他告诉太皇太后:“皇祖母要向知会旁人那样知会母妃,悟儿转告的不算,母妃也是要面子的。”

    太皇太后被他气笑,终究还是派了人去知会她。

    后来她得知了真相,掐着他的脸颊问:“你怎么这般恬不知耻。”

    “皇祖母若喜欢悟儿,日后就不会再冷待母妃了。”

    她知道姜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对她好,哄她高兴,她也为此感动过。但她始终清楚,想在这个皇宫里生存,想要成为人上人,只能靠姜悟。

    她在这个国家没有亲人,也没有地位,连朋友都没有,她所有的荣耀,都来自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但谁知道那个男人何时会收走那份宠爱。

    一开始,她的确是因为虚荣,她只为了自己而活,她想留在夏国,想要爬的更高。

    她不喜欢被人瞧不起,也不喜欢太皇太后鄙夷的眼神,更不喜欢前皇后高高在上的模样。

    于是她变本加厉,逼他习武,姜悟上完了国子监的课,回来还要上她安排的课,其他孩子还没有学弓马骑射的时候,姜悟已经开始在殿内练习拉弓与射击。

    她认为只有姜悟长大,成为皇帝,她才有出头之日。

    姜悟松手,箭头便留在了她的胸口。

    那张被无数人夸耀过的脸庞梨花带雨,她缓缓倒了下去。

    她逐渐将他驯服,变成了一个乖乖听话的工具。他逐渐不再笑,不再自以为是地对她好,将她的话奉为圣旨,他逐渐不再吵着要吃糖,不再嚷着要跟哥哥玩,也不再主动亲近先帝。

    她还记得有一日,先帝又来了,姜悟刚刚练完了射箭,她迫不及待想让他在父皇面前露一手,姜悟被她揪到了父皇面前。

    先帝和蔼道:“你厉害呀,小小年纪,听说都能百步穿杨了。”

    姜悟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父皇,那个时候先帝对此还一无所知,他一样有些奇怪孩子的变化,下意识去看她。

    姚姬急忙伸手,看似拍他,其实是掐了他一下:“还不快给父皇看看。”

    这孩子怕疼,打小就怕疼,以前动他一下,就能掉好久的金豆豆,但那个时候,他只是轻轻缩了一下,便依照她想的那样拉开了弓箭。

    先帝果真龙心大悦,她趁机开口:“悟儿想去参加今年秋猎。”

    “秋猎,他还太小了,独自骑马只怕有危险。”

    “悟儿没问题,他喜欢的。”

    她回头的时候,发现姜悟神色淡淡,便又喊他:“悟儿。”

    他真的很乖:“嗯,悟儿喜欢。”

    那一年秋猎,年仅八岁的孩子,硬生生挤进了前三,博得了满堂喝彩。

    他名扬关京,所有人都知道他天赋异禀,文武双全。

    鲜血从喉间滚出,她回忆着以前的一切,眸子里满是空洞与迷茫。

    她做错了么。

    皇家无亲情,她逼着姜悟长大,也都是在为他好。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可能成为皇帝。

    她看到姜悟也倒了下去。

    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知不知道,她其实给他下了蛊。

    子母共生蛊。

    姜悟不知道,在那一晚的梦里,先帝离开之后说过要去紫云殿,其实是去找了她。

    那日,姚姬已经被太皇太后动过刑,她被幽禁在紫云殿里,遍体鳞伤。手腕还有被针刺过的痕迹。

    太皇太后手段狠辣,本就厌她至极,对她动手更是毫不留情。

    她以为先帝是来拯救她的,可那男人却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她:“母后瞧不惯你,要给你个教训,朕也无可奈何。”

    “悟儿从此就交给锦文,你不要再想靠近他。”

    他任由太皇太后对她上刑,没有救他,也没有安慰她。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容貌为她带来的宠爱,已经日复一日消磨殆尽。

    她害怕自己会被杀死,着实有几年不敢再靠近姜悟。

    后来她发现赵澄与姜悟做了朋友,他们私下相认,赵澄为了保护她,给了她一种蛊,开始的时候,她怕姜悟会憎恶她,一直不敢用。

    可后来,她父兄战死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大夏举国欢呼,她混迹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张张的笑脸,忽然觉得恶心。

    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憎恶这个国家,甚至憎恶想要留在夏国做人上人的自己。

    给姜悟下蛊太容易了,只是她心虚得很,不敢让他发现,可是她又必须要让其他人不敢动他,所以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她让先帝知道了。

    那会儿太子已死,齐王残废,宁王病重,先帝已经对她起了怀疑,开始暗中调查她,但他来不及查清楚,就病倒了。得知此事之后十分震惊,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于是,先帝临终之前,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碰她,外人,包括姜悟都以为是因为他太过受宠,可只有她知道,先帝是在保护姜悟。

    他爱那个孩子,早已胜过了爱她。

    但这对于她来说没什么不好,让姜悟成为整个夏国追捧的圣人,让他光明正大的登基,就是她的目的。

    但现在,这个圣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弑母。

    她想他一定是疯了,可她又想起来那个逐渐养成习惯,不需要她督促,也会定点起床习武练字的孩子,还有那个不顾性命奔入火海的少年,以及那个把他们的秘密开诚布公,安静等在一侧的天子。

    最后的最后,她忆起那日秋千高扬,对方松开双手,从秋千上飞出去的模样……

    她记得他的表情,平静,安然,甚至带着一抹憧憬。

    他不是疯了。

    这场死亡,他蓄谋已久。

    她捂住伤口,泪水与血色齐涌。

    箭头刺穿姚姬胸口的时候,姜悟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剧痛。

    但他还是重重地,把箭头推了进去。

    他不是原身,所以杀死这个女人没有任何痛苦,如果没有母亲这层关系,姚姬对于原身来说是仇人。现在,他对于姜悟来说,就只是寻死的工具罢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他被人接住,目光对上那双黑雾笼罩的眸子,看清了他眼角的那枚红痣。

    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真真正正地长了出来。

    那枚痣,比针尖大一点,可因为颜色鲜红,映衬着他整张秾丽的脸,一瞬间变得魅惑起来。

    “真是的,怎么总是要这样惹我难过。”

    姜悟嘴唇动了动:“我,我不知道。”

    他的反应比姚姬迟钝一些,但终究有血漫了出来。

    殷无执的手掌接着那一汪血,声音很轻:“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给姜悟,报仇……她,她坏。”他撒谎:“她给我下,共生,蛊。”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悟艰难地点头。

    更多的血从他喉间漫了出来,顺着殷无执的掌纹流淌在地上,浓稠得到血拉出了丝,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想告诉殷无执,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姚姬会死,他只是在给原身报仇,这个女人真坏,居然给自己儿子下共生蛊。

    他想说,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

    好像这样殷无执就不会再因为他的死亡而痛苦,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他抬手,手掌被他握住,粘稠的血也染上了他的手上:“你的姜悟……”

    他想说,殷无执的痣长出来了,那这一切可能就跟他想的一样,他死掉了,原身,也就是殷无执的姜悟,就要回来了。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掌心从殷无执的手中滑落。

    殷无执的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有人扑到了他面前,太皇太后狼狈地呼唤:“悟儿,悟儿怎么会这样,来人,来人呐——”

    意识远去又回归。

    姜悟张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床顶,他在昏暗的床帐子间,勉强动了动身子。一切都很好,只是胸口还有些疼。

    他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又看了一眼床帐。

    是他在太极殿睡习惯了的那一张。

    奇怪。

    没死。

    发生了什么。

    他撑了一下身子,还是很重,干脆又躺了下去。

    丧批有些泄气。

    怎么会这样,他居然还是没有死,都这样了,还是没死。

    发生了什么。

    “奴才参见太后。”

    “我来看看悟儿。”

    姜悟扭脸,帐子很快被人掀开,文太后先是愣了一下,惊喜瞬间涌上她的脸庞:“悟儿,你终于醒了。”

    姜悟张嘴,文太后立刻命人去倒了水,亲自喂给他,道:“你都躺了快三个月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母后。”

    姜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殷无执在哪。”

    文太后看了他一眼,道:“他自然是在定南王府,此处深宫大院,他一个男子,总不好一直呆在这儿。”

    姜悟道:“那我……”

    “我们和赵国国师做了交易,把贺小姐还给他们,他便答应救你。”文太后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殷无执。”姜悟想了想,说:“让他来见朕。”

    文太后皱了皱眉:“他在定南王府,你若要见他,等伤好了也不迟。”

    她越是不想让姜悟见,姜悟就越是想见。他没有死,原身也没有回来,那这段时间殷无执想必很难过。

    文太后拿他没办法,只好命人去宣殷无执入宫。

    殷无执来的有些慢,一直到太皇太后也过来看过了姜悟,又逼着吃过了晚膳,他才姗姗来迟。

    文太后给姜悟擦了擦嘴,对殷无执道:“陛下想见你……罢了,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了姜悟跟前,目光很温和:“怎么,想我了?”

    姜悟看了眼他眼角的红痣,殷无执顿了顿,道:“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这东西,母亲刚看到的时候,还拿帕子给我擦了半天,怎么都擦不掉。”

    “殷无执。”

    “嗯。”

    “胸口疼。”

    殷无执蹲在他面前,伸手给他揉了揉,道:“以后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

    姜悟看着胸口的手,又看了看殷无执的脸:“我骗了你。”

    “你骗我什么了。”

    “我知道共生蛊。”

    殷无执的手温柔而缓慢地揉着他的心口,道:“没关系,没事了。”

    “殷无执。”

    “嗯。”

    “你生气了么。”

    “不生气。”

    殷无执直视他。目光中沉寂了几千年的岁月与风霜,在此时流动起来。

    “能这样看着陛下,已是我三生有幸。”

    姜悟懵懵懂懂。

    殷无执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空气从他指间穿过被男人吸入鼻腔,浓睫合拢。

    “陛下,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