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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暗空保护区(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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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谈室里,气氛十分尴尬……或者说,连尴尬也是一种委婉的修饰。

    马群双方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以辉天使和死恒星为首,至于另一方,由于法尔刻缺席,灾变心中惴惴,朝圣神魂不宁,铁权杖默不作声,以太还沉浸在天降大馅饼的喜悦当中无法自拔,只有军锋承担了对峙的责任,冲对面恶狠狠地怒目而视。

    片刻过去,法尔刻在后,余梦洲在前,总算进了和谈室的大门。长久以来,这是马群第一次完整地齐聚在一起,但他们在面对余梦洲的时候,面庞会露出笑容,眼中亦有光彩,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绷模样。

    余梦洲拍拍法尔刻的马背,但魔域的皇帝只是低头看着他,目光又变得呆呆的,表情十分懵懂。

    余梦洲:“……”

    “好吧!那就我来说。”余梦洲跳到镂空的长会议桌上,随意地坐下了,“大家也随意点吧,不要站着了。”

    马群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选择卧在原地,姿势乖巧地围了一圈。亵舌作为唯一的中立派,就夹在交界处,充当缓冲带,法尔刻则卧在余梦洲身后,宛如一座坚毅的山。

    沉默须臾,余梦洲轻声道:“其实,这和我设想的重聚不太一样。”

    听了他的话,人马们也默不作声,他环顾四周,又叹了口气:“算了,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我再来当事后诸葛亮,也挺没意思的……正好,有些事情,咱们还是一件一件的处理吧。”

    余梦洲掰了一下手指:“第一件事,我答应过编织者,他借给我魔力,加快我重新变成人形的速度,我得说服你们,给他在地狱里划一片地盘养老……”

    “没问题。”朝圣立刻表态,“我的领土划给他都行,反正也用不上了。”

    “这么说的话,王宫划给他都没关系,反正大家都用不上了。”颂歌挑刺道。

    眼看又要起争端,余梦洲急忙道:“好!这么说的话,在这件事上,大家都没有意见了吧?”

    马群又一次安静下来,大家只是点头,谁也不肯在长久的对手面前贸然出声,和对方表达出相同的立场。

    ……跟一群赌气冷战好朋友的初中生似的,余梦洲心想。

    “第二件事,”他再竖起一根手指头,“你们都和对面的血亲打过架了吧?”

    马群用眼神偷偷觎他,这次,点头的幅度就小得多了。

    “很好,”余梦洲说,“现在,跟我说……不,不要看我,看对面!不管直视谁的眼睛都行,反正你们得直视对面的眼睛!然后,跟我说——”

    他一字一句地道:“——对不起。”

    “对不……”

    鹦鹉学舌到一半,大家齐齐反应过来,马上就不肯吱声了。

    军锋慌张地小声说:“都捉对厮杀、你死我活这么长时间了,光凭一句对不起,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许狡辩!”余梦洲大声说,吓得军锋缩起尾巴,眼神惊恐。

    “语言是有力量的,每一句坦然说出口的话,都是一句誓言。埋在心里的歉疚,哪怕埋一辈子,也是虚假的自我慰藉,因为你的道歉只有你自己才能听见。所以我的长辈从小告诉我,做错了事,先大声说对不起,再之后,才可以轮到弥补的切实行动!”

    死恒星的眼中闪烁星光,向往地喃喃:“……他好凶,我好爱。”

    七重瞳:“……”

    七重瞳又想踢他了。

    “现在,”余梦洲再次强调,“跟我一起说——对不起。”

    室内倔强地安静了片刻,余梦洲眯起眼睛,亲王们一面在心里痛哭人类好可爱但是好凶,一面在心里窃喜人类好凶但是好可爱。强大的心理压迫之下,终究还是望着同胞的眼睛,稀稀拉拉地道了声“对不起”。

    说来也奇怪,讲完这句话之后,他们之间停滞不前了数百年之久的僵硬气氛,居然真的为之一松。其实仔细想想,马群最开始的分裂,也是因为人类死去之后,首领激进的做派所导致的……

    ……等一下。

    死恒星恍然一惊,大声道:“这不对啊,为什么只有我们说了对不起,还有一个呢?”

    余梦洲转头道:“他单独说。法尔刻?”

    法尔刻默默地点头,他站起来,上前一步,将余梦洲整个笼罩在自身的阴影之下。

    “正如人类所说,我是最该道歉的那一个,”他面对他的族群,“我选择了最为激进的方法,准备去挽回他的生命,我不为我的选择和意图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全凭我的独立意志,不为其他任何个体所干扰。”

    “但是我要和你们说对不起,身为族群的首领,我没能遏止和我一样激进的同胞,也没能留下理智尚存的族群成员,我觉得……很抱歉。”

    没料到他会这么坦诚,人马们都愣住了。

    “因此,我会放弃这个王座,退位、逊位……随便什么说法都可以,我为这顶皇冠失去了太多,你们亦然。”法尔刻取下头顶的骨质冠冕,“等到处理完一切琐事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吧。”

    血屠夫还没反应过来,愣怔地问:“……离开这里,去哪里?”

    “当然是跟人类一起回家,白痴!”以太感动得眼眶通红,仍然不忘讥讽死对头。

    血屠夫勃然大怒,冲上去就开始和老对头干架,余梦洲正想上去拉架,给他们脑门上各来一下,法尔刻便拉住了他,低声说:“没下死手,让他们打一打吧,这就算过去了。”

    余梦洲满头黑线,你们冷战的样子像初中生,一架泯恩仇的样子又像高中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一开始,只是以太和血屠夫两个打得激烈,但是人马的体型摆在这里,战况的波及面一下开的太广,到最后,几乎是一团糟的大混战,好在他们都没用武器和法术咒言,全凭体格野蛮挥拳,放肆蹬蹄。

    余梦洲看得眼睛都花了,高旷的厅堂震得金灰飞舞,天顶的巨大吊灯同时危险地乱颤。他躲在法尔刻的肚皮底下,叹为观止地旁观战况,忽然瞧见铁权杖独自离开马群,孤独地跑到了露台上。

    他想起铁权杖一反常态的沉默,遂拍拍法尔刻的腿,弓着腰溜了出去。

    铁权杖正望向王都之外的远方,和亵舌一样,他的衣着同样无比隆重,宝石头带的光芒,掩映着他英俊的面容。

    只是,他看上去真的很忧郁。

    “我应该要留在这里了,”听见余梦洲的脚步声,他却没有回头,“还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留在这里?”余梦洲吃了一惊,“为什么,你自愿要留在这里吗?”

    铁权杖这才转过身,悲伤的凝视他。

    “自愿与否,这并非由我决定。”人马低声说,“实际上,我也很想跟随辉天使,去他的金宫,或者像亵舌一样保持中立,但很可惜,在所有同胞兄弟中,我的职能几乎就是为了那个王座诞生的。”

    “我是地狱的皇权,从来到这个世上起,我便是依附魔域最深的一匹魔马。”他的目光几乎是悲哀的,“即便我跟随你去往人间,我对你又有什么用呢,我没有能力,没有权柄……”

    “可你还是我的马啊!”余梦洲难以置信地叫道,“我需要你有什么用吗?我不需要!我是个修蹄师,我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小马和小牛,虽然你们不是小马,我也不知道去哪弄小牛……但我已经说了要养你们,我只想你们都能快乐和幸福,这已经足够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铁权杖怔怔地道:“可是,倘若没有一个亲王留守,魔域的秩序和……”

    “别管什么魔域的秩序了。”余梦洲打断他,“像法尔刻说的,你们为它牺牲得还不够多吗?去人间,我可以买一座山,或者买好多座山让你跑,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负责当个开心的人马就行了。”

    他抱住铁权杖的腰,望远方无垠的地平线一指:“这是什么?这是地狱,是一个世界,它有自己支撑运转的规则,少了你们,它不会毁灭的,事实上,无论少了谁,今天仍要过去,明天仍要到来,这个世界不会停转。难道你是它指名道姓的亲王,你在这里就或不可缺了吗?不是啊,真正不能缺了你的人是我,是你的同胞,不是这个奇奇怪怪的地狱!”

    铁权杖讶异地凝视着他,小声问:“真的吗?”

    余梦洲使劲捋了捋他的后背,低声说:“你太傻啦,肯定是真的啊。嗯……直白点说,我很爱你们,而且现在我是法尔刻的骑手了,你们也等同于我的责任,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铁权杖感动的喜悦笑容忽然一僵,他困惑地问:“等一下,骑手?”

    “是啊,”余梦洲笑着说,“对恶魔来说,触碰犄角就等于建立一个主仆契约,没错吧?虽然我不愿意当法尔刻的主人,不过,既然都说了要带你们去人间,为了让他安心,我就暂时当他的骑手吧。”

    虽然不知道“触碰犄角就是建立主仆契约”的规矩哪来的,但想来肯定不是我们这个地狱的恶魔规矩。

    铁权杖撑着下巴,思索片刻,若有所悟地沉吟道:“嗯,有趣。”

    “所以说,你就别东想西想了,”余梦洲道,“这几天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一下,咱们就动身,好不好?”

    铁权杖被狡猾人类哄得毛顺心甜,再没什么可担忧的地方,心满意足地在余梦洲头顶蹭了蹭。

    傍晚,闹腾了一天的人马们,终于久违地在王宫中安置了下来。法尔刻将余梦洲领到自己的寝殿——不过几个小时的功夫,原本空旷死寂的房间已然大大变样,光线明亮不说,地上更是铺着温暖柔软的厚毛织毯,毯子上则簇拥了一个毛绒鸟巢一样的蓬松大窝,人马的生理结构,就决定了它们不能睡床。

    余梦洲道:“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给你去了吧?”

    法尔刻一顿,温柔地点头:“好。”

    青年取来工具,给人马找了个空地。他老早就看到,那些坚硬无比的刑具,以及锋刃刺骨的鞍鞯,早就深深地镶嵌在了血肉里,和皮毛长在了一起,需要一块块地钳碎了,循序渐进地取出来才行。

    “你……”余梦洲欲言又止,“算了,我也不叫你忍着疼了,这么多年,你肯定都疼习惯了……我尽量速战速决,好吗?”

    只要他说的话,还有什么是不好的?法尔刻乖乖地点头,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