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漂亮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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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公祁淮的谪仙美名堪称是名满天下。

    人们总是肤浅的,观人先观其貌,祁淮的美名被口口相传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祁淮年轻时候,许多文人写个诗啊词的,还总爱提及这位英国公。

    其实祁淮最初闻名,并非他的相貌,而是他的才学。

    他七岁时候就能与翰林院的大儒对论,甚至能问得对方哑口无言,当今圣上,也就是祁淮的嫡亲舅舅亲赐他“神童”的称号,他少年时候写的诗词佳作,至今还在流传。

    他身份尊贵,一等一的世家公子,少年时候好交友,也曾是被众人哄抢的座上宾。

    是到他十六岁时,才开始外出游遍河山,也不再轻易将自己的字画流出去,这十六年,他整个人更是消匿了似的,谁也探不得他的消息,无新作问世,也不在朝堂为官,毕竟他是男子,又是英国公,渐渐地,便有人称他不学无术,过于滥情山水。

    对此,祁淮本人没有任何回应,照样我行我素,就是长公主也不着急。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说了,本来这样的一个人就该彻底消失了才是。

    可是谁让他是赫赫有名的英国公,又生得那副相貌呢,是以到得如今,人们提起英国公祁淮,头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他无上的容貌。

    英国公府的马车在街上出现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祁知年开始还跟着那些小娘子跑,后来怕自己赶不上,她们跑太慢,索性绕过她们大步跑出去,即便如此,等祁知年冲到路边的时候,果然已经排不到最前头。

    祁知年喘着气,很是失望。

    好在车队没有错过。

    他走到一位大姐身后,他生得比大姐高,这样便能看清路面的状况,他松口气,身边的人都在讨论来人到底是不是英国公,祁知年则是眼巴巴地看着车来的方向。

    大约一刻钟,车队行来,看到开道侍卫的服饰,祁知年精神便是一振。

    这是英国公府侍卫的服制!!马车上的徽标,也确实是英国公府的!!!

    他看了十六年,再不会看错,每回出门,他也是坐这样的马车!甚至其中几个侍卫,他也认识,往常也陪他出过门。

    同样的,也有其他人认了出来,不知是谁喊了声:“真的是英国公府的马车!”

    大小娘子们都疯狂了,不顾那些面色严肃的侍卫,大声喊着“英国公”,还有那直接朝着马车扔帕子的,祁知年哪怕被身边的人挤得不时晃动,差点被挤到后排去,他也牢牢占住地盘,紧紧盯着第二辆最是华丽的英国公制式马车,祁淮一定就在里面!

    他听着身边人们的呐喊,心也要跳出嗓子眼,多么希望那辆马车的帘子能掀一掀,多么希望马车中的人能往外看哪怕一眼。

    可是——

    哪怕大小娘子们扔的帕子碍了路,被侍卫们捡起来后,车队还是半点停顿没有地往前进,就如同那金色的徽标,一如既往的矜持与雍容,完全视所有人的期盼于不顾。

    祁知年的双手紧紧捏起,满手的湿汗。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渐渐驶到他眼前,再远去。

    马车没有停下,车帘也没有掀开,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脸庞。

    也不知为何,祁知年突然生起满心的伤心与委屈。

    他都要走了,都要离开这里了,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也无法实现吗?

    车队终是远去,大多数人好热闹,几乎都跟着跑了,祁知年被人群留在原地,脑袋缓缓垂落,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他突然发现,鞋尖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洞,难怪总有寒风往里钻。

    那个洞打破他脑中的一切幻想。

    是他忘记了,他早已不是英国公府的小郎君祁知年。

    即便马车真能停下,即便祁淮真的看了过来,甚至哪怕他就站在祁淮面前,又能如何?

    他只是个生父不明的小野种。

    祁淮厌他还来不及吧,于祁淮而言,他只是个耻辱而已。

    祁知年自嘲地笑了笑,耷落下肩膀,转身缓慢地往巷子中走去。

    书筐与小矮桌还在原地,祁知年走上前,弯下腰继续收拾桌面上用剩的红纸,只需再将折叠的小矮桌折好放到书筐即可。

    巷中忽地传来雪被踩过的声音。

    下意识地,祁知年回头看了眼。

    昨夜又下过大雪,巷中阳光铺得少,地面上的雪便很厚,行人少,雪面也很平整,此时入目却是一连串的马蹄印,小巷里还有马打这里走的?祁知年直起腰,视线抬高,果然看到匹白马。

    祁知年此时情绪很差,也没有很在意,甚至怕挡到路,还往后退一步,埋头将矮桌叠起来。正要往自己的书筐里放时,那马又往前走了几步,祁知年再退一步,却在移动的瞬间又迅速转过头,死死盯着马上的马鞍。

    从天空斜入巷中的一片阳光里,马鞍上有暗金色一闪而过。

    那是英国公府独有的标识!!不同于外面那些马车上用的人尽皆知的徽标,这是只有历任英国公才能用的标识!!!

    祁知年曾经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他当然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马。

    有时他会去马厩亲自刷自己的小马,经常看到属于祁淮的那些马,祁淮虽不在家,马却都养得极为有精神,每匹马上都配有马鞍,马鞍上都有这个标识。

    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此时,这样的马出现在他眼前!

    祁知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脑中一时间混乱无比,想抬头,却又不敢抬头,口中甚至一时低声冒出那小时候偷偷喊过的“父亲”。

    而那马却还在往前走,一直走到祁知年身前五步的地方。

    白马高大的影子已经将祁知年完完全全覆盖。

    白马停下。

    不知是紧张,是害怕,还是兴奋,抑或是什么。

    没有阳光,他甚至还觉得有些冷,身形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甚至再往后退一步,脚踢到一边放着的书筐,书筐倒地,纸与笔滚落,红纸在雪面散开,是两副写好却还没有卖出去的春联。

    祁知年手忙脚乱地想要蹲下来捡。

    “字不错。”

    有人说话,声音淡淡的,冷冷的,却又是那样悦耳动听。

    祁知年手脚紧张得开始发麻,一时之间甚至都没认出这道声音,他的牙齿打着颤,白马原地打了个响鼻,他吓了一跳,跟着打寒颤,终是抬起头。

    那人高高端坐在马背上,背对阳光与湛蓝天空,整个身子镀了一层金光。

    那人外披白色大毛披风,襟前有盘纹金扣,袖中探出的手好似白玉,手指修长而又有力,松松地拉扯着黑色缰绳。

    那人面色淡漠,双眼微眯,冷冷地低头在看他。

    那人,与长公主长得很像。

    那人,原来真的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仙人下凡。

    祁淮看着马下这张小脸,却是轻轻“啧”了声。

    他已经三年不曾回家过年,今年若是再不回来,他的好舅舅恐怕要生疑。

    进了京都的城门,他便不再是无名观中的那位无名观主,也不是江雪门门主的亲传二弟子,更不是那借着各种身份穿梭各地整日忙碌的不明人士。

    在这里,他是世袭罔替的英国公祁淮,是华阳长公主的独子祁淮,是当今皇帝的外甥祁淮。

    该有的架势必须要有,回京就要回得众人皆知,但他实在懒得听那喧闹声,他的亲卫在马车里假扮他,他则是自己慢悠悠地骑马穿小巷。

    这儿的小巷极有意思,穿来穿去好似迷宫,年幼时他就常来这里玩。

    那时候父亲还在,总会带着他玩捉迷藏。

    所以这一路,他的心情很好,嘴边甚至噙有淡淡笑容。

    突然出现的人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但是,看到那张扬起的小脸,祁淮的心情又再度好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短时间内,无意中,他与一人三次相遇。

    那夜曾有两面之缘,瞧得出来是个很漂亮的少年,到底被夜色所碍,此时晴空朗朗,小脸在他的视线下一览无余,饶是祁淮也不得不认同,当真是个灵秀漂亮的小人儿,双眼似那清泉。

    穿得虽是破破烂烂,却是越发显得那张脸过分的耀眼。

    祁淮克己,倒不是真想当那苦行僧,而是身边从未出现过值得他放纵的人或事。

    当然,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漂亮小家伙,不过短短三面之缘,也还称不上什么值得不值得,但他要承认,此时他对这个小孩儿很有兴趣,很想逗一逗,他认为这会是一件令他愉悦的事。

    他本质上是高傲而又冷漠的,天底下的人,于他而言只有两种,一种是母亲与师兄、师父,另一种是他们之外的所有人,这些人里,除了死人,永远都无法瞧见他的本来面目。

    破破烂烂的小家伙还极为紧张,手忙脚乱,想看又不看的样子,比那夜更为有趣,他的反应更是取悦到祁淮。

    祁淮面上的淡漠渐融,唇角微扬。

    紧张得直打颤的祁知年一直紧盯着他,瞧见他的笑容,越发呆傻起来,他极度紧张的同时,脑袋也转得极快,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太丢脸了!

    可他真的好紧张,甚至,祁淮在对他笑。

    他的父亲在对他笑!

    啊!不对!祁淮从来也不是他的父亲!

    是的,不过短短半个多月,这样紧张的时刻,祁知年脑中只有那些多年积攒的孺慕之情。

    是他从小到大都在期盼见到一面的祁淮!

    他见到祁淮了!

    他真的见到祁淮了!!

    祁淮在对他笑!!!

    祁知年抬起手,用力咬住手指,想制止自己的牙齿打颤,却一点用也没有,他着急,圆润的鼻尖都皱了起来,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低头,甚至贪婪地看着祁淮。

    祁淮轻笑出声,祁知年一怔,脸通红。

    祁淮是在笑他吗……

    他知道,他现在很丢人……他不想这样的……

    他不想丢人的……

    十六年来才见到这一次,恐怕这也会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为什么要这样……

    祁知年有点沮丧,他微微低头,又开始往后退,却又同手同脚起来,直接把自己给绊了个结结实实,倒在雪地里的瞬间,他痛苦闭眼,心中哀道:完了。

    彻底丢死人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偏在这时,又有风起,雪面上散落的大红春联扬起,直接“呼”地卷到祁知年的脸上,风很大,乍然扫来甚至有些疼,祁知年短促地低低“啊”了声,还没爬起来,又倒了下去。

    他躺平,不想再动,甚至开始希望祁淮赶紧离开。

    可这还不是最狼狈的,风还在吹,纸也在动,一角直直戳到他的眼睛里,眼泪刹那间给痛得流了出来,非常痛,本来没想哭的,这下子是真的要哭了。

    他苦日子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很多从前的习惯还没改回来呢。

    他的嘴巴不觉瘪起,委屈地侧卧在雪地里,继续装死。

    却又听到一阵淡淡笑声。

    他的身体绷紧,闭上眼开始掩耳盗铃。

    祁淮单手撑着马背,直接从马上跳下,两步走到祁知年面前,雪被踩过的“嘎吱”声也响了两下,停在祁知年耳边,祁知年“死”得不能更“死”了。

    他只希望祁淮赶紧走!赶紧走!赶紧走!

    祁淮没有走。

    他不仅没走,还顺势在祁知年面前单膝蹲下,语中带笑:“这是摔疼了?”

    祁知年僵住,祁淮的声音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暖,暖得他整个人都好像要化了。

    他没反应,祁淮又问:“哪里疼?”

    祁知年不敢动,祁淮却伸手过来,揭开他面上的大红春联,祁知年带泪的、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地与他对视,祁淮朝他笑,又伸手来摸他的眼角:“原来是戳到了眼睛,这里?”

    手正好摸到疼的那点。

    祁知年只觉眼角一暖,眼泪不受控制“唰”地流得更多。

    祁淮愕然,笑容更暖,语中竟有宠溺:“怎么还哭得更厉害了?”

    祁知年的眼泪源源不断,再也止不住,透过泪眼,祁淮的笑容已经完全将他融化。

    这就是父亲吗。

    他当然知道,祁淮并不是他的父亲。

    可这就是他想象中父亲的模样啊。

    祁淮是在关心他吗。

    原来这就是父亲一样的关心啊。

    那一刻,他看到了提前到来的,祁淮给予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