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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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镇的巷子里穿梭，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踩到石板缝隙中处处可见的青苔，脚偶尔一滑还会摔一跤。别人说笑着经过的时候，巷子里有回声，等人走过去，便恢复了寂静。我们就这样手拉手地走到下一户人家，礼貌地打招呼，说明是大学生社会实践，请求进去看一看。
村口的房子算是大户人家了，还保留着天井，放满了各种盆栽植物。这屋子竟有一百多年了。全是翻修成了水泥的房子，但还保留着原来的结构和屋顶。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和两个孩子，他们说我们可以随意参观，于是璐璐便四处拍照，小悦和季菡去跟老人聊天，我一个人坐在天井附近的长凳上，看着雨丝垂直地落进天井里，像无数细密的小针。“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日本小朋友拉钩钩的时候会唱的歌，就和我们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上吊”一样，是对撒谎的人的惩罚。贾洋的脸在那一千根针后面若隐若现，让我觉得悲伤。
“姐姐，喝水吗。”一个小男孩举着杯子到我的面前。他长得太可爱，像幼年版的贾洋。大约不到十岁的样子，后面跟着他的妹妹，用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谢谢你。”我赶忙接过来，跟他们聊起了天。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在外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哥哥说他应该明年就可以去大城市上学了，他一定会带着妹妹一起走。
我吃惊地问，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带着妹妹一起吗。哥哥回答说，爷爷奶奶觉得妹妹不用读那么多书，而且爸爸妈妈可能负担不起两个孩子。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结婚，生孩子，赚钱，养孩子，还有，为什么女孩子就不用读那么多书。如果两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孩子读书，应该怎么办？不对，应该是无论如何也要两个孩子一起读书吧？
我问他们，爷爷奶奶就只有爸爸一个儿子吗，还有其他人吗。哥哥讲起来，他爸爸上面有个哥哥，因为饥荒饿死了，爸爸下面有个弟弟，小时候掉到井里死了。爸爸还有个姐姐，十几岁时自己离开家走了，有个妹妹，过继给了别人。所以，对，只有他爸爸。
我惊了，可是你们家的房子看上去很大，很有年代，以为是有很多口人。哥哥告诉我，爷爷奶奶曾讲过，他们祖上是个大家族，也出过读书人，后来什么也没有了，这房子是爷爷的爸爸拼了命留下来的，可是爷爷那辈人也分了家，很多人都离开这个村子了。
小男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问他的事情，一件件都答得非常清楚。我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聊天，听不见季菡、小悦她们的任何声音。我翻了翻包，还有一袋软糖，便分给他们。
离开他们家，璐璐嚷道，晓彤你今天都在偷懒哦！我争辩说，没有啊，于是跟她们分享了小男孩家里的故事。季菡说，怪不得呢，她跟小悦从老人那里听到了更多有关于土地改革、生产队、饥荒的故事。
“你们知道这位奶奶的大女儿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不知道。逃婚？”璐璐反应很快。
“因为她想读书。奶奶哭了，她说当时读完小学，家里的条件只能允许一个孩子上学，可是她的大女儿太想要读书了。听说县里可以挣钱，就从家里跑了。”
“没找过她吗？”
“找了，全县里都跑了一遍，她说冬天下雪从镇上徒步走到县里找，都没有找到过她。”
“诶。”
“可是他们几年前收到一个存折。存折每年都有人存钱进去。觉得肯定是他们女儿。”
“天啊。”
“他们老了，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很希望女儿能回来。”
“可是，”我插嘴了，“我不懂。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们又说只能让孙子上学，孙女要留下。”
“是这样吗？”
“对啊。小男孩说他一定要带着妹妹，保护妹妹。”
“诶。”
我们垂头丧气，民居的资料反倒被我们抛诸脑后了，只是唏嘘。最好的可能当然是大女儿真的挣到钱，读了书，现在一切安好，为自己的人生高歌。可是人生有那么多可能性的。她也有可能被欺负了，一辈子委屈地活着呢？寄来的存折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们希望她回来，干什么呢？尽孝道，伺候他们晚年吗。妈妈总说我们这一代人，脑子里只想着自己，常常很自私，可是不就得为自己着想吗。就像这家人里面，如果小男孩的大姑姑不逃走，不为自己活着，会变成什么样？就像璐璐说的，逃婚？不逃婚嫁给村里某个农夫，再生几个孩子，到头来又只有一个孩子能上学吗。
我的左脑忙着补充情节，右脑忙着批判，把自己折腾得好累。说到底，为自己活着，做自己的选择，这分明就是我们存在的权利，不是吗？只是这个选择，围绕着他人，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后果。
我想到爸爸，他在哪里，一切都好吗？他选择了丢下妈妈和我，到底是爱我们，还是不爱我们，我无从判断。还有贾洋，离开我，爱或者不爱我，这都是他的选择。我爱他，但这些很快也会过去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小男孩和他的妹妹，能够一直在一起，能够安好。
在小镇的巷子里穿梭，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踩到石板缝隙中处处可见的青苔，脚偶尔一滑还会摔一跤。别人说笑着经过的时候，巷子里有回声，等人走过去，便恢复了寂静。我们就这样手拉手地走到下一户人家，礼貌地打招呼，说明是大学生社会实践，请求进去看一看。
村口的房子算是大户人家了，还保留着天井，放满了各种盆栽植物。这屋子竟有一百多年了。全是翻修成了水泥的房子，但还保留着原来的结构和屋顶。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和两个孩子，他们说我们可以随意参观，于是璐璐便四处拍照，小悦和季菡去跟老人聊天，我一个人坐在天井附近的长凳上，看着雨丝垂直地落进天井里，像无数细密的小针。“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日本小朋友拉钩钩的时候会唱的歌，就和我们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上吊”一样，是对撒谎的人的惩罚。贾洋的脸在那一千根针后面若隐若现，让我觉得悲伤。
“姐姐，喝水吗。”一个小男孩举着杯子到我的面前。他长得太可爱，像幼年版的贾洋。大约不到十岁的样子，后面跟着他的妹妹，用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谢谢你。”我赶忙接过来，跟他们聊起了天。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在外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哥哥说他应该明年就可以去大城市上学了，他一定会带着妹妹一起走。
我吃惊地问，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带着妹妹一起吗。哥哥回答说，爷爷奶奶觉得妹妹不用读那么多书，而且爸爸妈妈可能负担不起两个孩子。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结婚，生孩子，赚钱，养孩子，还有，为什么女孩子就不用读那么多书。如果两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孩子读书，应该怎么办？不对，应该是无论如何也要两个孩子一起读书吧？
我问他们，爷爷奶奶就只有爸爸一个儿子吗，还有其他人吗。哥哥讲起来，他爸爸上面有个哥哥，因为饥荒饿死了，爸爸下面有个弟弟，小时候掉到井里死了。爸爸还有个姐姐，十几岁时自己离开家走了，有个妹妹，过继给了别人。所以，对，只有他爸爸。
我惊了，可是你们家的房子看上去很大，很有年代，以为是有很多口人。哥哥告诉我，爷爷奶奶曾讲过，他们祖上是个大家族，也出过读书人，后来什么也没有了，这房子是爷爷的爸爸拼了命留下来的，可是爷爷那辈人也分了家，很多人都离开这个村子了。
小男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问他的事情，一件件都答得非常清楚。我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聊天，听不见季菡、小悦她们的任何声音。我翻了翻包，还有一袋软糖，便分给他们。
离开他们家，璐璐嚷道，晓彤你今天都在偷懒哦！我争辩说，没有啊，于是跟她们分享了小男孩家里的故事。季菡说，怪不得呢，她跟小悦从老人那里听到了更多有关于土地改革、生产队、饥荒的故事。
“你们知道这位奶奶的大女儿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不知道。逃婚？”璐璐反应很快。
“因为她想读书。奶奶哭了，她说当时读完小学，家里的条件只能允许一个孩子上学，可是她的大女儿太想要读书了。听说县里可以挣钱，就从家里跑了。”
“没找过她吗？”
“找了，全县里都跑了一遍，她说冬天下雪从镇上徒步走到县里找，都没有找到过她。”
“诶。”
“可是他们几年前收到一个存折。存折每年都有人存钱进去。觉得肯定是他们女儿。”
“天啊。”
“他们老了，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很希望女儿能回来。”
“可是，”我插嘴了，“我不懂。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他们又说只能让孙子上学，孙女要留下。”
“是这样吗？”
“对啊。小男孩说他一定要带着妹妹，保护妹妹。”
“诶。”
我们垂头丧气，民居的资料反倒被我们抛诸脑后了，只是唏嘘。最好的可能当然是大女儿真的挣到钱，读了书，现在一切安好，为自己的人生高歌。可是人生有那么多可能性的。她也有可能被欺负了，一辈子委屈地活着呢？寄来的存折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们希望她回来，干什么呢？尽孝道，伺候他们晚年吗。妈妈总说我们这一代人，脑子里只想着自己，常常很自私，可是不就得为自己着想吗。就像这家人里面，如果小男孩的大姑姑不逃走，不为自己活着，会变成什么样？就像璐璐说的，逃婚？不逃婚嫁给村里某个农夫，再生几个孩子，到头来又只有一个孩子能上学吗。
我的左脑忙着补充情节，右脑忙着批判，把自己折腾得好累。说到底，为自己活着，做自己的选择，这分明就是我们存在的权利，不是吗？只是这个选择，围绕着他人，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后果。
我想到爸爸，他在哪里，一切都好吗？他选择了丢下妈妈和我，到底是爱我们，还是不爱我们，我无从判断。还有贾洋，离开我，爱或者不爱我，这都是他的选择。我爱他，但这些很快也会过去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小男孩和他的妹妹，能够一直在一起，能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