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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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决习惯了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李进明的要求,如果不看着对方说法就是不尊重,会被李进明骂,于是他现在也正视徐进明,回答他的问题:“应允承是去美国的原因之一,很大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他不否认,徐进明并不意外。从周末接到姚启元的电话,一听到这两个名字被摆在一起,徐进明下意识就觉得是真的。

    哪怕他之前并没有见到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互动,但这个猜想把很多他想不透的事情都解释明白了,比如应允承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研究生不读要回这里,而李决又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一年选择去美国。

    徐晋洋发现自己一点怒意都没有,他仍然拿着那只烟,手有一点儿抖。

    李决看他的眼神十分坦然,徐晋洋怀疑自己接下来能说的话李决也许都想过了,李决也一定是挣扎过,但再挣扎犹豫,现在也坐在他面前说,去美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应允承。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徐进明简直想骂办公室暖气温度太低。他组织不好语言,张嘴说的是:“李决,那是应允承啊。”

    徐晋洋并不封建保守,他对李决的性取向并没有过多评价,也接受了以后李决可能会和一个同性出双入对的画面,但画面里的另一个人具象成应允承的时候,徐进明脑子里还是有“砰”的一声响。

    应允承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徐进明曾经在电话里清清楚楚地听领导讲过。钱与权,这两样无数人奋斗一生汲汲于求的东西,应允承生来就唾手可得,他甚至有附加分,还有好看的皮囊、善良健全的性格以及温馨和睦的家庭。

    这样金贵的应允承,两个大家族的心尖尖,成为了李决的同性伴侣。

    徐进明想不出来这通故事如何能够圆满结局。

    应允承在任何小事上都可以恣意任性,哪怕是读书这样的重要的待办事项,家里也可以纵容他的心血来潮往后推迟半年就是,但越是这样的家庭,越不会让后辈在大事上走偏。更何况徐进明还听过,应允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留学也一直在一个国家,一度谈婚论嫁,虽然中间暂时分开了,两家人也都默认他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

    “李决”,徐晋洋今天一直叫他名字:“齐大非偶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你们这条路本来就难走,如果是应允承,几乎就是一条死胡同了。我想他可能多少跟你提过,他之前是交过女朋友的,家世相当的女孩子,和你不一样,他以前是喜欢女孩子的,他有喜欢女孩子的可能,你要如何让他父母接受他突然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徐晋洋其实已经很给李决留情面,话只说了一般,李决听得懂另一半意思:应允承也是只是在此时此地偶然临时地喜欢上了李决,他并不是天生的同性恋,只要李决这个因素不存在了,应允承可以照常和女孩子约会恋爱,娶妻生子。

    李决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在更早之前,跪在施勋道别墅柔软的地毯上,快要吻住而还没有吻下去的时候,他就想过了。

    因此徐晋洋的话并不能打醒他,他竟然反问徐晋洋,像探讨一个专业上的问题:“不过是两个人恰好喜欢对方罢了,为什么放在我和应允承身上,就觉得不可能呢?”

    李决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做证明题,证明一个等式成立或不成立还需要写清步骤,而现在徐晋洋一听他和应允承,光是名字并列在一起,就觉得不可能。

    徐晋洋没有正面回答他,徐晋洋跟他说:“你不用来问我,你比谁都清楚,最觉得这段感情不可能的,其实是你自己。”

    徐晋洋看着李决,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冬天,他去北京招人,李决是那天上午倒数几个参加面试的,他一进来大家都很惊喜,主要是第一印象觉得这男孩儿形象好。徐晋洋有个很突如其来的念头,不管李决是打定主意要去美国还是服从安排加入广寒计划,他能和李决坐在这间办公室谈话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了。李决要么在首都有广阔前程,要么会走一条很难很难的路,徐晋洋突然怀念起来夏天的时候,那时候多热啊,李决去哪儿都拿个玻璃烧杯装半杯冰块,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劝李决考虑考虑接受电视采访吧。

    徐晋洋已经拿不清自己该如何规劝李决,他最后说:“当年有离职的同事走之前硬要写材料举报你是同性恋,我徐晋洋在这个研究所还算有点本事,能保你这四年半不受人非议,但如果涉及到应允承,李决,我跟你说实话,这件事我兜不住。”

    离开之前李决站起身来,对着徐晋洋鞠了一个躬。

    他走了之后徐晋洋给姚启元打电话:“姚主任,我找李决来问过了,应允承回来之后没跟他联系过,他还说改天大家约出来一起吃个饭。你让俞扬那小子别瞎想,捕风捉影的事还好意思跟你汇报了,平时做研究都没这么细心。你也知道李决是上面安排了要参加接下来的项目的,也算是半个北京的人了,我们现在可得小心不要随便招惹啊。”

    徐晋洋那根烟都揉皱了也还没点,他起身站到窗前看雪,快到午饭的时间了,雪越下越密,楼下后勤的女孩子们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食堂,徐晋洋发了会儿呆,外面忽然几声尖叫惊呼,隔着玻璃窗也清晰可闻,那喊叫的人声音十分刺耳:“有人跳楼啦!”

    余海洋是在中午十二点零九分坠楼的。

    从他站到研究所办公大楼天台到决定纵身一跃的时间应该非常短,因此尽管那时候是院子里去食堂吃饭人群来来往往的时间,也没有人注意到二十多层的天台上有个人影。余海洋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非常果决地迈出了这一步。

    李决那时候正在办公室里写邮件,因为和徐晋洋的谈话,他少有的心烦意乱。外头雪越下越大,等到他听到楼下的吵闹声站到窗前往下望的时候,一滩暗红色的血已经淌在雪地里。

    警察和救护车来得非常快,连着后面的无生命体征确认也很迅速。李决也是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才知道,原来一个机构里对于一个人的死亡,无论是否因为意外,都有一套成熟而完备的应对机制。余海洋在研究所里有行政职位,治丧委员会很快就组织起来,第一时间目睹现场的同事被送去做心理疏导。领导们要找和余海洋熟悉的同事做调查,最后发现这个人看起来和谁都能玩笑两句,却很少有同事真正了解他的个人生活。钟一贺在北京,领导们最终找到李决。

    事实上李决也并不了解余海洋。他想起来两个月前在一起抽烟的时候,余海洋很明显地在掉体重,李决只是随口问一句他最近是不是瘦了,而余海洋也只是用一贯的场面话敷衍过去。

    但他仍然坐在六位领导面前客观地把他所了解的余海洋讲了一遍,徐晋洋也坐在对面,面色看起来并不好。

    结束之后李决在洗手间里碰见徐晋洋,徐晋洋在洗手池前干呕——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那场面并不体面,新雪之后的地面本来应该非常干净,但现在满地都是破碎狼藉。

    徐晋洋现在甚至并不想看到李决,他坐在办公室听到有人在楼下喊“跳楼”的时候,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李决。事情发生的时间太巧,他在心里做了这样的猜想,站到现场的时候双腿发软,等到看到是余海洋,更觉得难以置信。

    余海洋的专业能力在研究所不算突出,但也够用,因为一次偶然去北京开会学习的机会,突然抓住了走行政岗的际遇。很多刚来研究所两三年的人都不愿意做行政职务,但余海洋来者不拒,身段放得低,也知道大家在背后揶揄他,但见了谁都能嬉皮笑脸说上两句,所里开总结会,有的研究员领导们不敢骂,怕心理素质不好骂了影响做项目,但余海洋就不一样了,被骂了也依然笑嘻嘻,像是从来不在乎脸面。

    整个研究所应该都没人想过余海洋会自杀。

    李决一直留在会议室,余海洋的妻子接到通知后赶过来,消息来得过分突然,她一开始尚且还能表面平静地听研究所领导讲述事情的经过,不到五分钟,立刻崩溃地哭嚎起来。她的情绪一直没有办法稳定,中间哭声停了十分钟,神色恍惚地突然站起来,说下午得去学校接孩子。领导们还需要跟她讨论善后事宜,最后安排了李决去。

    李决并不是第一次去研究所的附属小学,他还曾经给余子飞的班级上过课。但他现在拿捏不好该如何面对余子飞。不是放学时间,校门口车不多,研究所已经跟学校联系过,他在车上等老师送余子飞出来,中间给应允承发了一条消息,让应允承今天不用等他,研究所有事要处理。

    余子飞淘气得很,以前他们班的小秦老师最爱跟李决讲管一个余子飞比管十个初中生还难。现在他被小秦老师牵出来,看起来小小的,小秦老师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余子飞送上车,跟李决打了个招呼,眼睛红红地也没说什么。

    余子飞依然什么都不知道,坐在副驾驶上很熟练地自己给自己系安全带,今天课只用上到一半,又有最喜欢的李决叔叔来接他,他其实得高兴要命,转过头极活泼地问:“李决叔叔,我们今天也去看星星吗?”

    李决载着他去商场,尽量维持笑脸,先陪他去六楼的玩具城,又去楼下吃快餐。余子飞只要有玩具就能全情投入,也不会觉得和李决单独出来有什么怪异之处,最后在堆乐高的时候,所里打电话的李决通知他可以带着余子飞回去。

    余子飞在车上还在玩乐高拼的超级英雄,快要到研究所的时候余子飞问李决:“我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啊?”

    李决反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家?”

    “那我悄悄告诉你哦,爸爸妈妈最近老是在家吵架,比我看动画片的声音都大,我能不能今晚去你家啊?”

    李决在等红灯,侧过头看余子飞皱着眉的一张小脸,等到红灯转绿的时候他跟余子飞说:“以后都不会了。”

    余子飞故作老成地叹口气,大概也知道今晚是肯定要回家的,他把手里的超级英雄揣进裤兜里:“唉,最好是吧。”

    余海洋自杀的原因很快就调查清楚。他在办公室的电脑里留了一封信,信里写着对妻儿的道歉,也写着希望研究所能酌情帮忙照顾孤儿寡母。他妻子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彻底崩溃,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咒骂一样不管不顾地讲:“余海洋他妈的不是男人!死算什么本事!他妈的没能力去北京倒是能去死!”

    她讲第一句话的时候李决正牵着余子飞走到会议室门口,听到声音很快单手把他抱起来捂住他耳朵,余子飞侧脸贴在李决胸前,李决其实拿不准他听到了多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余子飞坐在沙发上继续玩乐高,玩着玩着跟李决讲了一句:“他们在家里也是这么吵的,我习惯啦。”

    再过了半个小时大会议室里的谈话才结束,余子飞的妈妈看起来像是终于情绪稳定了,余子飞收拾好玩具背着书包站到她旁边,很有礼貌地跟李决道了别。

    李决不知道余子飞会在什么时候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的消息,因此也不会再有爸爸妈妈在家吵架的事情发生了。余子飞应该会哭吧,但是小孩子又哪里真正懂生死的意义呢。

    李决想起来李进明,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父亲”这个概念在他生活里完完全全缺失了。以前他和苏煦在一起的时候,苏煦安慰他,爸爸们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温柔和亲切的,可是李进明应该都快要过六十岁生日了,到了人最珍惜亲情的年纪,李进明也从来没有联系过他。

    但无论是怎样的父亲,余子飞都没有了。

    李决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夜里三点。他没去卧室,而是走到阳台上抽了支烟。

    电脑桌上还放着应允承留下的空可乐罐,李决把烟灰弹进去,又开了窗户。雪还在下,冷风吹起来并不舒服,从早上和徐晋洋的谈话到余海洋出事,李决过了非常非常累的一天。

    在余海洋的事情面前,终于没有人来催他做选择,美国或者北京,在生死面前都没有区别。

    应允承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了响动,从卧室里走出来开了客厅里的灯,眼睛还有点儿睁不开的眨着。他只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来终于清醒了一点,问李决:“不冷吗?”

    李决关了窗户,又把烟掐灭了,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间跟应允承讲:“余子飞的爸爸自杀了。”

    应允承当然还记得余子飞,因为他记得和李决第一次去沙漠。余子飞是一群小孩儿里最能闹腾的,他那时候还很诧异李决对小朋友竟然会如此有耐心。他跟余海洋不熟,之前夏天在研究所的时候也不过见面打过一两次招呼,他下午收到李决的短信的时候并没料到研究所出了这样的事情。

    余海洋自杀的原因来自生活的负担。

    此前研究所里并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爆发过的争吵。余海洋的工资水平在所里不算低,还有零零碎碎的行政补贴,夫妻争端的来源是因为妻子想送余子飞去北京上小学。

    余海洋跟大学的室友们都还有联系,连带着各自的太太们也时常借助网络聊聊天。余海洋的室友们在毕业后都留在了北京,有一个跟他一起进了航天系统了也在两年前离职去了一家科技企业。几个月前,有同学的太太劝他妻子:“之前幼儿园无所谓,孩子上小学了再不回北京以后就要跟不上了。”

    余海洋的妻子于是开始跟他商量调回北京的可能性,妻子也并不是没有委屈,从余海洋工作以来,她跟来西北照顾余海洋,一路恋爱结婚生孩子已经接近十年。余海洋一开始并不是不配合,也找领导沟通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妻子后来问他,要不然辞职吧,你同学里去投行去私企的现在都在北京有车有房,不在好学区的孩子还能读国际学校,儿子一直在这里上学有什么前途?

    余海洋不同意,两个人吵架就越来越凶,有的时候两个人话都说的难听,他呵斥妻子乱攀比,妻子骂他是废物,做研究出不了头去搞行政被同事在背后笑,现在做了行政连调回北京都办不到,简直是个笑话,儿子有你这样的爸爸真是倒霉了。

    余海洋当年去北京开完会回来,领导问他愿不愿意以后负责协助党建工作,相应地可以适当减轻他的项目负担,每个月还能够单独领一份津贴。余子飞那时候刚出生,多一个孩子多了太多用钱的地方,余海洋答应了。

    “就是这样普通的理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谁都想不到他跳下来的心思那么坚决。所里后来调了监控,他站到天台到跳下来中间只隔了三分钟。”李决说。

    应允承的睡意已经彻底被李决的叙述击散,他一时没说话,像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过了好一会儿,应允承说:“可是为人丈夫为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草率地结束生命啊,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沟通和解决的不是吗?”

    李决没有说话。

    “如果他太太的观念出了问题,就应该要沟通和纠正,跳下去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去北京念书有这么重要吗?余海洋愿意在航天一线奉献,家里人应该都很骄傲才对。之前我说要参加项目回西北,爷爷巴不得我干脆长期在这里工作算了。余海洋一家人的生存条件已经胜过世界上好多人了,之前高中的时候学校有项目去肯尼亚,那里的人是真正的连一日三餐都没法儿保证,可每个人也都活得很用力。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小孩子在北京念小学才是成功呢?”

    李决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天真的、没有见过痛苦和失望的眼睛。

    事实上应允承这番话说得非常平静,他是真的在和李决探讨,像探讨书本上的一个问题,已知了一切条件,判断结论是否合理。他的话里有一种他不自知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优越,以至于本人甚至察觉不到这是一种优势。

    但李决亲眼看到了雪地里余海洋的血,他没有办法去分析正不正确、应不应该。即使有人有资格审判余海洋的选择,这个人也绝对不是他,因为他没有经历余海洋经历的一切。

    而就算余海洋后悔了、领悟了这个选择是错的,他也没有办法再重选一遍。

    李决现在知道了,应允承体会不到余海洋以及更多的余海洋们的痛苦。

    应允承刚刚来所里的时候,有不太看得惯他的同事说,不过是一个出生在迦太基的公子哥,游过地中海就能到达罗马。

    李决这一刻坐在深夜灯火通明的房间,突然想起这句评价。

    并不是所有人的痛苦焦虑都是肯尼亚式的。更多的人在平常的、日复一日、看起来并没有痛苦的生活中受折磨。应允承生来就有的东西,很多人真的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甚至在这争取的过程中露出难看的吃相和急功近利的野心。

    李决没有再说话。

    他看着应允承,他在同一天内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他明明本该希望应允承最好是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对痛苦产生同理心,但他希望时间回到十分钟以前,应允承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只需要借给他一个安静可倚靠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