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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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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穆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

    父亲秦爱华在电缆企业上着朝九晚五的班,除了手里的一点机械维修技术再没有别的本事,在外头唯唯诺诺,回了家沉默寡言。和周围的许多男人一样,秦爱华对家庭很少主动负什么责任,往往都是老婆郑艳喊一句动一下,其他时间不是坐着看电视,就是躺着看电视。秦穆的母亲郑艳在家里排行老三,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当年因为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把年纪熬大了,三十岁那年不得不屈就嫁给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秦爱华。

    她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个毫无上进心的庸碌男人,却又迫于重重压力不得不赶快要了孩子。然而催生时说好要来帮带孩子的婆婆突然变了卦,郑艳的母亲要带她弟弟的孩子,也无法抽身。没有帮手的郑艳本就焦虑万分,而这时候她身边唯一的支援者秦爱华在照顾了一个晚上之后,以孩子半夜哭影响睡眠为由,抱着被子搬去了沙发,临走前丢下一句“女人应该生下来就会养啊,他怎么还老哭?你有产假又不用上班。”虚弱的郑艳孤立无援地抱着孩子坐了一夜,终于对这个无法依靠的男人死了心。

    月子里毫无帮助的丈夫、不停哭闹的孩子、身体里不稳定的激素和新手母亲的无措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差点儿让她崩溃,有几次她甚至生出了将哭闹不止的小秦穆掐死的冲动。她只能不断的用“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呢?”来给自己洗脑,强撑着熬过了月子,熬进了下一段作为母亲的人生。

    秦穆成了郑艳对生活无尽的失望和厌倦里全部的希望。她不甘于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将所有赌注压在了儿子身上,像一株藤蔓般围绕着渐渐长大的秦穆,将他越缠越紧。她亲自教育他,安排他的衣食住行,每天牢牢地盯着他,不许他做任何“浪费时间”的事,包括和同龄人的交往。这还不够,她不断地在他面前贬损他的父亲,又拿自己的苦来驯服他——

    “你看,都是为了你,我才不离婚,我才要受你那个窝囊废爸爸的气。”

    “要不是因为你,我做什么要这样省吃俭用?”

    “我把所有一切都奉献给你了,你只需要学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想。你知不知道,只有学习好才能做人上人?”

    “我们穷,就是因为你爸不思进取不好好学习,你千万不能向他一样做个废物。”

    郑艳成功地让秦穆背负上了沉重的内疚,然后满意地看着秦穆为了甩脱这份内疚而挑灯苦读。她收到秦穆优秀的成绩,高兴得要命。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没有白费。这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骨和血,他们的人生本该是一体的,他的成功也将是她的。她终将站在儿子的身边,让那些所有瞧不起她的人们抬头仰望。

    而此时的郑艳并不知道,载着她万丈光芒伟大理想的巨轮正向着一个潜伏于水面下的巨大冰山驶去。

    秦穆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注定是早慧的。秦穆的心智成熟的很早。他见惯了母亲成日里没有来由的怒火,见惯了父亲一言不发的冷漠,很小就学会了通过察言观色来判断今天父母的心情,知道如何避开锋芒、什么是不该要的、什么是不能说的,开口时懂得小心翼翼地拿捏话语的分寸,也培养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淡定”。说是“淡定”,其实不过是小孩子对于恶劣家庭环境的一种逃避。

    年少的秦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书本里。只要看得入神了,就能把外头的一切都屏蔽了,听不到,也暂时不用去想了。他敏感自闭,缺乏朋友,还有些自卑,像是生长在暗处的树,没长开的枝叶里结着一团一团的阴郁。

    这样的树,本能地向往着阳光。

    所以秦穆总会忍不住地去看韩章。

    韩章家境殷实,个性鲜明,外表英俊,朋友众多。秦穆起初只是远远望着,暗自羡慕,没想到调换座位时两人意外地成了前后桌,韩章主动来找他借了笔记,一来二去的熟悉起来。韩章出手大方也善于社交,借完笔记时常请他喝个饮料,去食堂吃饭也叫他一道,放学时用小电驴捎他回家。秦穆被韩章拉着,慢慢地融进了他的小圈子,认识了些朋友,人也慢慢活跃了起来。韩章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秦穆通向正常社会的一座桥,秦穆由此碰触到了自己与世界的边界。

    秦穆在郑艳的管束下没交过什么像样的朋友,当他将韩章摆在心里唯一而重要的那个位置上时,他以为这就是友情。可是他发现,他和韩章其他的“好哥们”不一样。

    韩章追女孩儿时,其他人积极地出谋划策,而他一直沉默不语。韩章和她约会时,其他人吹着口哨大喊加油,而他却默默压住了泛起来的心酸。韩章确立男女关系大肆庆祝时,他跟在后面情绪低落。韩章的恋爱成了秦穆的劫难,他生平第一次在测验中跌出了班级前五。

    秦穆觉得自己好像失控了。他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企图弄懂自己。翻阅了许久,终于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一种心理缺失的投射,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春梦击碎了这轻薄的假象。他在大脑的虚构中与韩章有了亲密的接触,继而梦遗了。

    他惊恐地将内裤扔进了垃圾桶,对着英语书静坐许久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那些他有意从心理学书籍里避开的词条不断浮现。

    ——同性恋,Homosexual,指只对同性产生爱情和性欲的人。

    那时的网络还未发达,人们的观念还很陈旧,觉得同性恋者是因为“没碰过异性”所以心理“扭曲”了,和正常人不一样,是一种病。图书馆里连这一类的书籍都很少。秦穆虽然了解了一部分的相关知识,但却无法悦纳这样的自己。他不能从家庭中寻求任何帮助,无人可以倾吐心事,又不愿意将自己的怪异暴露给旁人,只能自己消解。年仅17岁的秦穆做了个如今看起来十分荒谬的决定——给自己找个女朋友。

    秦穆在女生的好感度并不低。他成绩好长相也好,对人礼貌,除了话不多、不爱参与团体活动之外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他拉开书桌,从收到的“情书”里挑了一封字迹清秀的,写了回信,约她放学一起回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同性恋。

    女生是隔壁班的,叫李晓茉。恋爱中的小姑娘总是很敏感的,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这个从天而降的男朋友似乎有些古怪。他花时间与她相处,可总是不自觉地心不在焉。他愿意聆听她的话,却不和她交心。他尽力满足她的要求,却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他尽力与她靠近,可是却总是找借口避开她的亲密接触。她以为是秦穆初次恋爱过于羞涩,在一天晚自习下课鼓起勇气吻了他,然后看到了他毫无惊喜,甚至有些惶然困惑的脸色。

    李晓茉知道了他不爱他,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她努力寻找原因又一项项地排除。有一天两人去食堂吃饭,秦穆照例去排队打菜,她坐着等。秦穆的没扣好的书包从座位上翻下来,书本倒了出来。她发现了其中一本不起眼的灰色本子里写了密密麻麻的字,里面还出现了她的名字。那之后她又耐着性子等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机会翻开了它。

    那是秦穆的日记,写满了他压抑的感情。为了防止母亲偷看,他不能用那种带锁的显眼的本子,只假装是周记本,一直随身携带着。

    知道真相的李晓茉大吃一惊,被欺骗的愤怒将她的理智全烧毁了。她怀着巨大的恨意,撕下日记中那些对于韩章的曲折情愫,甩掉秦穆,独自穿过人头涌动的教室,笑着塞到错愕的韩章手里,大声说:“看看呀,你的好朋友有多爱你!你不知道吗?秦穆是个同性恋,他爱你爱得都快要发疯了!”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些薄薄的纸片上。韩章看了几眼,猛地将纸捏成了团,骂道:“你他妈有病吧?滚回自己班去!”

    李晓茉红着眼睛骂道:“怎么了,你是不敢看还是心里早知道了?看你这副德行估计也是同性恋吧?你们这些恶心的玩意儿,就知道拿女朋友当幌子,背地里干些龌蹉事!”

    韩章站起身沉着脸说:“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动手了。”

    “有种你打啊!把你的姘头秦穆叫来一起打!”她发泄般大喊。

    韩章推了她一把,李晓茉的腰撞在桌角摔倒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隔壁班的男生听说她被打纷纷冲过来,两个班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最后惊动了两个班主任。

    然后,班主任叫来了郑艳。

    那天黄昏,秦穆跟在母亲的身后往回走。她单薄的背影一直在颤抖,像是要消融在暮色里一样。

    “妈。”他叫了一声。

    她没回应。到了家门口,她试了好几次,钥匙始终都没成功有插进那把老旧的防盗锁里面去。

    “我来吧。”秦穆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钥匙,被她扬手一甩避开了。那串厚重的钥匙砸在他的额角上,渗出了血来。

    “我为什么生了你这么个怪物?”郑艳咬着牙含着泪说,“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瘫坐在门前,哭了起来。

    她满心的期盼狠狠撞上了冰山,崩塌成了碎末,无可修补。而那座冰山正是她的骨血。

    一动不动地站着,额上的血缓慢地流下来,穿过眼角,像红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