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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七、修仙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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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星明,夜色降临。戌甲仍旧坐着,一动也不愿动。在灵封谷的那段日子里,戌甲从未享受过一刻如此这般的安宁。事事操心,时时小心,更不消说遭难遇劫之时,百般地不顺心,真个是身累心更累,累极了。故而,眼下虽只是靠坐在椅子上,却觉着莫大地舒服。

    忽然,戌甲猛地一睁眼,马上站起身来。跟着,窗外一个声音问道:“夜深了,不休息,独自一人坐着发呆。这也是在灵封谷养成的习惯么?”

    戌甲立刻答道:“师傅,我……。”

    却答不出话来,只低着头站在桌旁。沉默了片刻,赵塚子又说道:“出来说话。”

    戌甲立刻出了屋子,来到赵塚子面前。上下打量了戌甲一番,赵塚子转过身去,负手在前面走,并说道:“随我来。”

    戌甲便一路跟随在其身后,走到湖边一处地方。这处地方戌甲自然眼熟,往日赵塚子每每有了兴致,常会领着戌甲来此喂招对练。

    赵塚子停下步子,背对着戌甲,问道:“既然不愿说话,那就练几招,如何?”

    戌甲随即答道:“全凭师傅安排。”

    说完,便后退几步。与赵塚子拉开距离之后,仍旧笔直站着。赵塚子缓缓转过身来,双手交叉垂于身前,昂首朗声说道:“攻过来吧!”

    戌甲看向赵塚子,站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分开双脚,沉肩坠肘,摆出架势。却见戌甲半天不动,赵塚子眉头微皱,一声喝道:“还不动手!”

    戌甲心知不可再犹豫,脚下一蹬,便是一拳朝赵塚子面门打去。赵塚子竖起一臂,手背贴住来拳后腕,发力朝外一拨,身子则借力朝另一侧偏闪过去。双膝半曲,另一臂前伸,一把拿住戌甲腋下。戌甲见状,连忙出后手扣住赵塚子前伸之臂。身上使出下坠功夫,并用力欲抽回打出的那一拳。赵塚子哪里会轻易如了戌甲的愿,又借其回抽之力,向前一耸,直将戌甲耸得连连后退。趁其扎不稳步子,猛地再往后一扯,将戌甲整个身子扯了过来。跟着,前手一托,后手一压,腰间发力一拧,转身一记过肩摔,这一下便将戌甲摔出去几丈远。落地之后,戌甲又连着翻滚出丈余,这才稳住了身形。

    站起身,面向赵塚子。戌甲脚下忽一发力,朝侧前方冲刺过去。方才翻滚之时,戌甲已然掐好了轻身诀。故而,这一下冲刺极快,眨眼工夫,戌甲脚踏之处已离赵塚子不足一丈远。跟着,再一下直扑向赵塚子身侧,一拳朝其面颊打去。岂料赵塚子仍是半点不慌,上身微微后仰,便躲过了这一拳。紧跟着,一手扣住戌甲出拳之腕,一手顺其伸出之臂直摸至其喉,继而一掐。戌甲顿时脱力,那伸出的一臂又被赵塚子一扯,往腋下一夹。再被其以扣腕之臂一绞,自肘关节处朝下一压,顿时一阵吃痛。此时,赵塚子一脚前出,腰间发力一拧,掐喉之臂猛然往前一送,这一下便又将戌甲推出了几丈远。

    戌甲仰面摔倒在地,胸中气息翻腾。刚才赵塚子那一下并非只简单一推,手指上还使了暗劲儿。也得亏是师徒切磋,只使了些微的暗劲儿,才只掐乱了戌甲的气息,否则便是断了气息。两臂撑地,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子,戌甲大口喘气,平复着气息。赵塚子则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

    一会儿工夫,戌甲慢慢站起身。缓步走到赵塚子身前,重新摆开架势。赵塚子直盯着戌甲看,眉头渐紧。忽地眉头一松,继而退后三步,竟也摆开了架势。

    二人对峙间,皆以碎步互相接近。忽然间,戌甲一拳刺出,被赵塚子偏闪开。紧跟着,一记鞭腿横扫过去。赵塚子连着两个半步后撤,又躲闪开。戌甲正要再扫出另一腿,此时,赵塚子竟提膝直直撞了上来。戌甲不敢托大,急忙收势后撤,不让赵塚子近身。赵塚子自然明白戌甲是何意图,便是一拳打出。戌甲仍不敢硬接,只躲闪开来,赵塚子便趁机连着几拳渐渐欺近戌甲身前。眼见被乱拳缠住,一时难以脱身,戌甲心下一横,索性拼着挨上几拳,抓了个空隙,侧低着身子朝赵塚子冲撞过去。

    赵塚子却不躲闪,反倒两手扣压戌甲双肩。借着戌甲的冲劲,抬膝顶向戌甲胸口。此时,戌甲已将两臂回收至胸前,可要硬吃抬膝这一下仍是不敢。便将身子沉得更低,一来使赵塚子上身骤然丢了支撑,下身不便发力。二来,减少了赵塚子提膝发力的距离,能发出的力道自然更小些。这一下果然奏效,戌甲只被略微顶开,虽是不好受,却还算吃得消。两臂护住面门,就势赶紧后撤几步。

    赵塚子站在原地,待戌甲稳住身形之后,才又攻了过去。这一次,先虚攻一招上身,再左右两下下蹬,逼得戌甲连连后退。却并未接着出拳扫腿,反倒又是跨步进前。戌甲见赵塚子又想欺身,倒是不慌,只将双拳架于胸前。果然,见赵塚子再出一拳,戌甲侧身抬臂格挡。不料,赵塚子趁机以后手去拿格挡之臂,并与前手一道侧压住戌甲。这一下,戌甲才忽然发觉胸前已无可遮挡。跟着,胸口便被连着撞击数下,身上架势已然全散,脚下步伐全乱,哪里还谈得上防守。嘭地一下,赵塚子发了力,抬腿直将戌甲撞飞出去几丈远。

    若真是对敌,方才那几下赵塚子当以膝盖去顶击。与戌甲对练,自然不可如此,便改成了以大腿去撞击。再把控住力道,便不会致戌甲受到内伤。可饶是如此,戌甲仍是被这一下打得相当难受。落地之后,翻滚了几下,才挣扎着坐起身。周身气血翻腾,脸上一阵白又一阵红。大口喘了一阵子,这才将将平复下气息。

    戌甲缓缓翻过身子,两手撑地,想站立起来。怎料,起身之时忽地岔了一口气,身子顿时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只凭两臂勉强支撑住。而后,弓着身子,跪坐在原地,口吐浊气,低头不语。此时,虽然身子已回复了些气力,也知赵塚子正朝自己走来,戌甲心中却愈发觉着颓丧,便不愿再起身,仍跪坐着,一动不动。

    待赵塚子走到身前,戌甲仍旧埋着头,一声不吭。听到赵塚子沉声唤了一声“戌甲”,才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不想,竟看见赵塚子伸出一臂,摊在面前,作势要拉其起来,这一下令戌甲觉着万分意外。自上山之后,不论眼见戌甲因何原因倒地,且倒地之后状况如何之惨,赵塚子从来都是袖手旁观,只教戌甲自己想法子爬起来。这倒使戌甲犹豫了起来,手刚抬起一半,又放了回去。

    赵塚子仍伸着手臂,并看着戌甲,说道:“我既是你师傅,该拉的时候自当拉你一把。你一下不愿起来,两下还不愿起来,那便是要跪到几时?”

    说完,赵塚子收回手臂,转过身去,背对着戌甲,继续说道:“跪着不动,眼前的坎儿便永远在眼前,永远看着难受。不想难受,那就站起身子,跨过去。”

    戌甲抬起头,看着赵塚子的背影好一阵子,终究还是慢慢站起了身。赵塚子微微叹了口气,仰头望向远处,仍背对着戌甲,问道:“方才见你攻不会攻,守不见守,便知你已心乱。说吧,去了一趟灵封谷,究竟出了何事,以致于如此?”

    戌甲犹豫片刻之后,缓缓走到赵塚子身旁,将先前在灵封谷所经历之事悉数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问道:“师傅,上山修仙究竟为何?”

    赵塚子转过身来,看着戌甲,忽然笑了笑。伸手搭住戌甲,说道:“我道是为何,原来是为这。你不在意回山之后是否有功可论,却因这些而致抑郁。便说明你胸口所揣着的尚算一颗人心,这倒还不枉费我这些年的教授。走,边走边说吧。”

    赵塚子负手在前,戌甲跟在一旁,二人沿着湖边朝三台山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赵塚子开口说道:“你刚问我上山修仙究竟为何?那我先问你,何为仙?”

    听赵塚子问自己,戌甲想了又想。走出好一段路了,仍没想好如何答话,只得说道:“身上多灵气,因之有本事及手段以成难成之事者,便是世人口中的仙了。”

    赵塚子又问道:“那何为难成之事?”

    戌甲想了想,答道:“寻常之人凭一己之力甚或借众人之力仍不可成之事。”

    赵塚子微微点头,又问道:“譬如?”

    戌甲又想了想,答道:“譬如上天入地,起死回生之类。”

    不想,赵塚子却仰头大笑几声,反问道:“你既说上天入地,那我再来问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能上多高者为仙,能入多深者为仙?若高深者为仙,低浅者为凡,那一遇更高深者,仙凡孰论之?”

    说完,赵塚子停下步子,回过身去,继续说道:“再者,所谓起死回生,起的却是未死,回的仍是生者。虽观之甚妙,却并未超脱生死桎梏。与凡相比,仙亦不过是被套了个松些的箍子罢了。再是有手段,终究自己还是逃不过一死。修长生的多好显出一份淡然洒脱,其实不过是给怕死作遮掩罢了。”

    伸手拍了拍戌甲肩膀,赵塚子又转过身去。一边接着走,一边说道:“起点是生,终点是死,所谓仙凡皆是如此。”

    说着,又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林子,并说道:“仙与凡便如同那边的树与草,树韧草柔、树高草矮、树寿草夭,凡此作比,似尽是树草有别。然树为木,草亦为木。燃草生火,燃树亦生火。草无水而萎,树无水则枯,枯萎久长,树草俱死。地有草生,方能活树。寸草不生之处,纵是死木亦难寻见。”

    听了这一番话,戌甲有所思,渐渐停下步子。赵塚子亦停了下来,背身负手,等着戌甲问话。果然,戌甲思索良久,上前问道:“师傅,你是说仙凡其实并无甚区别?”

    赵塚子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道:“若以个论,仙凡差别自是极大。然倘以群论,则仙凡反倒趋同。”

    戌甲低头沉思好一阵子,又问道:“那师傅话中之意便是修仙亦不能忘了做人?”

    赵塚子转过身,按住戌甲肩膀,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也算是这个意思。人都不愿做了,也就修不成什么劳什子仙了。按你方才与我所说,那些进了灵封谷的众人之中,便是有人日后能升到上五层,乃至登上甲顶,入了真仙府,仍只是有仙之名而无仙之实,有仙之皮而无仙之骨。真遇上事了,终究是立不起来。”

    轻拍了拍戌甲,赵塚子转身继续走,戌甲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又走了一阵子,二人到了三台山脚下。赵塚子轻喝一声道:“戌甲,提气上山!”

    二人皆不动用灵气,只深吸两下,便一口气登上山顶。眺望远方,看着山下的湖光风景,赵塚子问道:“想明白了修仙为何了么?”

    戌甲走到赵塚子身旁,答道:“心中尚乱,未想明白。眼下也……不愿再去多想。”

    赵塚子一听,并未觉着失望,反倒是朗声笑道:“我比你多活了几百年,尚且看不清,想不明。同你一样,也不愿再去多想,这才躲进了学堂。”

    头一次听赵塚子这般自评,戌甲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默然站在一旁。笑过之后,赵塚子一面伸手替戌甲整了整衣领,一面说道:“我看不清的,望你日后能看清。我想不明的,望你日后能想明。看清想明了,就知道该去做些什么,也就不必如我这般空耗阳寿,虚度光阴了。”

    整好了衣领,赵塚子最后又说道:“若始终看不清,也想不明,那也无妨。你本就是个极寻常的弟子,合该做不来不寻常之事。到时,自去寻些想做又能做之事吧。”

    说完,赵塚子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远方,便自下山去了。目送赵塚子走后,戌甲盘腿坐下,独自留在山顶想事,直至深夜。之后几日,戌甲仍如当年在学堂之时那般作息,练的也大致还是那些东西。经历得越多,戌甲就愈加觉得赵塚子当年教自己练的那些确是有用。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然日积月累下来,遇事之时,拿出来便能用,危难之时,有些更是能救命。除此之外,每日还去一趟药房,看看忘兮状况如何了。至于赵塚子,每日都会挑时候去看一眼戌甲,却也只是旁观看着。不过,比起当年还是看得勤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