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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院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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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书院攻读

    元宵刚过,一日清晨。寒霜铺地,浑白一片,刺脸彻骨,浓雾弥漫,三丈外只闻人声不见人。坡土里麦苗碗豆苗胡豆苗,旱田里油菜牛皮菜,给白头霜打蔫了头。

    此时路上,默默走着三人,踩在铺霜的石板上,“嚓嚓”作响。走前者朱继宗,新衣新鞋,两手空空。走中是朱顺成,辫子盘在头顶,黑瓜皮帽罩着,长棉袍给黑缎马褂套着,右手杵根拐杖,黑得发亮。挑担力夫走后,头缠白帕,上穿短袄,腰束布带,下穿单裤,脚登草鞋,冻得紫红。继宗初出远门,兴致勃勃,步伐不慢。

    一行走进龙兴场。街道石板铺就,中部略高两边稍低。街道狭窄,两厢窗口常用竹杆吊篮相互递物。每到逢场,拥挤不通。小猪“叽叽”,鸭子“嘎嘎”,男人莽呼,女人尖喊,卖主招客,买客砍价,老唤少应,你推他嚷,汗气臭气,呛人憋气。可赶场人没见减少。

    然而,龙兴场却是沿江重镇,不折不扣交通要津,难得的消息传递地。东南方,由重庆朔江而上的木船,多半在此下客卸货,洋碱洋布洋油洋火烟土煤炭堆满码头;西北方,顺涪江而下的木船,在此装货上客,白米红苕生猪生丝桐油花生扛上船舱。随木船上下的,有穿长衫的老爷先生,有打洋伞的太太小姐,有挎钱袋的商贾提书箱的学生,南来北往,东奔西走,时代足迹满布乡场码头,面目常常为之一新。

    朱家爷孙快速走出西头场口,拐上右首驿道。此行终处,乃六十里外的涪州县城。年过花甲之朱族长送孙子就读涪州《船山书院》,寄宿县城北街大女家。本来,龙兴场也有募捐兴建之书院,但教习能力不高。罗秀才多次劝导:“继宗聪明,切莫窝在乡头,外面世界大得很。”朱族长欣然纳之,不得有误。

    朱族长向来信奉“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黄荆条条出才子”,宁肯降低身价,亲自操鞭严管。孙子九岁一过,读完私塾。虽不解“四书”“五经”文意,之乎也者随口便来。毛笔字一横一撇,工整有力,不时派上挥写春联。不巧的是,那年正当涪州童生试,孙子染上“摆子”病,误过考期。按童生试规矩,三年内举行两次,丑、未、辰、戊年为岁考,寅、申、己、亥为科考。孙子这一病误,不得不再等一年半。朱家快马加鞭。孙子刚入十岁半,正恰已丑年童生试岁考。

    眼前,力夫担子里,有孙子衣裤书包纸笔墨砚,有送大女的腊肉鸡蛋糯米香肠。本来,他们可各乘一抬滑杆,“吱呀、吱呀”摇到县城,可族长既想省点银两,又要磨练孙子,心肠一硬,双双以步代轿。倘若孙子实在走不动了,再把所有东西放在一筐,三十多斤的继宗坐进另一筐,力夫挑上,“吱嘎吱嘎”。

    翻过山垭,面前一片田坝。墨绿的冬水田里,薄冰开始融化。几只翠雀从雾中俯冲下来,朝水里一点,叼起一条小鱼,仓皇飞进雾里,溅起圈圈涟漪,直到田岸消失。到得龙溪石桥,大雾薄了。桥头右首,立一棵百年黄葛树,巨伞般盖住整座桥头。树旁,耸立石塔一座,七级六角,正对桥头。石塔底层有烧纸的孔洞。二层正对桥面,竖刻四字对联:“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二层到四层的六面外墙上,密密麻麻刻着人名。

    “公,这是啥子塔?”继宗问。

    “‘字库’。古人怕糟蹋圣贤,捐钱造座石塔,用过的字纸,拿到‘字库’来烧,莫乱丢。”

    “那些名字刻来做哪样?”

    “修桥修‘字库’靠募捐,捐了钱的都刻。”

    “有公的名字?”

    “那阵,公才十几岁,正存钱修新院子,没捐。”

    “公,你是石匠,没来修桥?”

    “公在外头打石头挣钱,要修新院子啊。”朱族长声音更低。

    “我长大了,要捐钱。”继宗忙道。

    朱族长满脸通红,低头说:“孙儿,好生读书,当了官有了钱,多捐就是。”

    过得桥来,右面台地稍高,四五棵古老的黄葛树包围一座古庙,枝桠拼命伸开,罩在半空,若伞似盖,飞檐翘角,琉璃宝塔,隐现叶间。庙门正对桥中,“龙王庙”匾十分醒目。

    春节香客太多,烛棍香签纸灰纸渣,丢满庙外各处,树上纸灰尚存,香蜡余味犹在。

    到得涪江北岸盘龙镇渡口,离家二十余里。太阳露出“关公脸”,浓雾渐散,暖意些许。

    下渡船上得岸,就是南坝。族长问孙子:“累不累?累了挑你。”

    “不累!我走。”

    整个下午,一行走在四十余里的南坝河滩路上。右边,涪江水流平缓,清澈见底,轻轻东去。左边,平坝一抹碧绿,直达远处浅丘。地里,油菜足有尺余,茁壮嫩绿,花蕾累累,间或,麦苗葫豆牛皮菜夹杂。路上,细沙铺地,一脚踩去,水迹冒出,提起脚来,脚印一路。全不象乡下土路,“天晴一把刀,落雨一团糟”。

    族长说:“每年涪江发大水,这些河坝淹完,水一退,等于上了一道肥,所以庄稼又壮又嫩。再等个月,油菜花开,你偏起脑壳一看,象块看不到边的黄绸缎子,低头一闻,一股闷香,闻着闻着,想打瞌睡。”继宗听得入神。

    族长说得津津有味:“还有,**月间,这一坝到处是棉花,花一开,你又偏起脑壳一看,一片白,像一天白云,晃你眼睛。”

    孙子忙问:“该把棉花弄到我们乡头种嘛。”

    “我们那里土质不好,粘得很,不滤水,秋雨又多,棉花根泡烂了,不结果。结了果也要落,还爱生虫。原来我们种过,不得行,没种了。”

    力夫佩服族长:“朱大爷,你晓得好多啊。”

    族长继续炫耀:“这里还有最好吃的花生。花生籽小,又香又脆,颗颗饱满,一样大小,销往重庆府成都省,拉船的说,重庆人爱喝酒,最喜欢我们涪州小籽花生下酒。”

    夕阳已是一张红脸,迟迟不肯西坠。朦朦薄暮中,隐隐露出涪州城。

    川中重镇涪州,座落涪江南岸河滩。发源于岷山雪地的涪江水,清澈碧绿,洗濯涪州脚板,悄悄东下,一路润泽,汇水嘉陵。这里坝宽丘浅,气候温和,雨量充足,四季分明,物产丰富,人勤户俭,民风古朴。谷子红苕,蚕丝棉花,菜油花生,产出尤多,远销各地,享“小成都”之誉。不过,有“两怕”,一怕洪水,二怕地动,百姓说是“鳌鱼翻身,天塌地陷”,皆已发生数次。

    明朝,涪州设府。据野史《蜀碧》载,明末张献忠“剿四川”,几乎杀光涪州城人,一把火烧了大半,清廷便改府为县。否则,朱族长恐怕还在湖北孝感,把“人”说成“能”,把“出”说成“曲”,更不用官兵押来“填四川”,想吃又香又脆小花生,只有在梦里了。那么,多谢张献忠杀人啦。

    每次看见夕阳下的县城,族长总是难抑兴奋,仿佛,这里才是朱门归宿,乡下仅发祥地罢了。今日陪同孙子赴城,更是兴奋莫名,六十多里,孙子顺利走拢,没要人背,没有叫苦。看来,从小出点力,管教严一点,“劳其筋骨”,利大于弊。

    走出油菜地间土路,便上河街。河街不长,西高东低,沿河修竣。开街年月不久,新房较多。开初,先从西头修起,连接古城中心,往东延至渡口,越往东修,地势愈低。五年前,朱族长和大女儿合伙开个《斋香轩》油店,在街西头,他亲自带人修竣。因为修得稍早,选的地势偏高,房后河滩又宽,既解洪水之患,还有榨油之地,其他油店莫及。那时油店仅六家,两年过去,新添十几,足见油业兴旺。故而,河街也叫“油坊街”。

    每当路过《斋香轩》,族长总感自豪。然而此时,油店门板已经插上,不见鬼影。族长不悦,没再敲门,径直前往北街大女马家,狠狠丢下三句:“一群懒鬼,这么早就关门,赚俅的钱。”

    涪州街道不宽,不过二丈,却很平坦笔直。临街房屋,多为一楼一底,楼上居住,楼下开店。街檐宽且有顶,行人遮日避雨,一派古街古风。

    《船山书院》乃本县最高学府,唯一公立,入读不易。然而次日,族长陪孙子参加“入庠”岁考,结果书院非常满意。于是,继宗成为己丑年《船山书院》首位学童。

    经人指点,老族长先带继宗儒童去学宫礼拜孔子,跪于孔圣像前良久,再拜书院教谕教习,请求恩师传道授业。末了,教习带公孙去了明伦堂,三人肃立“卧碑文”前。碑文刻着——甲,必以四书、五经为宗旨,不得标新立异,沾染异端邪说。乙,不得议论天下国家利病之事。丙,立志学做忠臣清官,宜留心利国爱民之事,不可交结权势。丁,专心读书,注重修养。戊,孝顺父母、尽忠君王、服从官长、尊敬先生。己,不许结社立盟,不许私自刊刻文章。

    教习说:“这是学规,我读一句你读一句。”继宗立即跟着教习读来。

    读罢,族长道:“你要熟背,我要考你,不得有违,不然,公公不依。”

    继宗点头不迭。直到一切妥当,族长方才放心回乡。

    从此每日,从北街马大姑家出发,经顺河街到东街《船山书院》的左边街檐下,无论严冬炎夏,还是风雪雷雨,个小而单薄的继宗,提个书篮,挺直身子,目视前方,不东张西望,不快不慢,独自走着。早晨去中午回,午后去晚前归,非常准时,如同钟点。

    在《船山书院》里,他仍不爱言笑,不喜打闹,总拿本书,独坐一边,待人正正经经,接物规规矩矩,说话有条不紊,到得朗读背诵默写习字,却又排在前茅,深得教习赏识。

    老族长常去县城,走亲戚看油店,更多是为孙子学业。北街邻居多认识他,见他就夸:“朱大爷,你孙子出名了,教得好啊。”族长虽直摇头,却是甜在心头。

    有位同窗李安然,比继宗大一岁,家在城里,开绸缎铺,银钱不缺。此娃聪明,嘴巴会说,懒惰贪吃。他见继宗读书得行,主动接近,家里带来零食,非要给继宗吃。继宗经不住诱惑,勉强吃罢,后来就要继宗代他作诗作文,继宗代了两次,不再代笔作弊。李公子则多次威胁,继宗便去书院告发。结果却是,李安然手心挨了许教习二十大板,朱继宗屁股则给李的同伙一顿狠捶。马大姑闻之哪肯依,跑到书院大吵大闹。结果,许教习给马大姑道罢歉,再责问李安然,李却死不承认打人,反倒对继宗热情如往,更加接近,继宗不理,他不在意,像没发生任何事情。继宗不解:他耍啥子把戏?

    族长得知,急忙赶来书院,先给教谕教习赔礼保证,然后赶到马家,对女儿一阵吼:

    “有你这么教子的吗?啊?小时不管,长大造反,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和别个扯筋,先要管好自家的,莫只怪别个不是,这才是齐家。”

    他马上转向孙子:“继宗,你先背一遍学规。”继宗立即一口气背完“卧碑文”。族长不动声色,说:“你吃别个零食,帮别个代笔,注重修养了吗?公最恨的就是做假,做人凭真本事。还有,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做人要有骨气。这才是修身。”继宗点头不止。

    两年后,满十二岁的继宗首次参加县主考的秀才考试,他没告诉公公,也没告诉马大姑,展示自立。正值二月,考试在孔庙举行。考前一月,他向县署礼房申请报名:填上姓名籍贯年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存殁及仕否等;再请同考的五学童互相担保,确保无冒名顶替和虚假名字,一切无误方可参加童生试。接着,五天考五场,首场为正场,第二场为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五场为连复。正场必考,此后四场由考生选择。考题不太难,以《四书章句集注》为范本,解字释义。背诵“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十二句)试帖诗一首和“性理”论或“孝理”论;默写《圣谕广训》约百字;以及写律赋一篇和骈文一篇。

    继宗成竹在胸,仅考正场,其余四场不用。同窗李安然问:“你想首场上榜?”

    继宗冷冷瞥他一眼:“骑马过街,走着看!”

    果然,首场轻易过关。正场当天榜布,继宗虽未取得“县案首”桂冠,却也名列第三。于是乎,朱氏“填四川”第十二代县考秀才诞生。消息传到朱门,族长喜之不禁,昼夜难眠。谁都知道,当时有爷孙同考秀才,孙子中榜爷爷无名的啊。不过,李安然经过第四场连复考试,仍然上榜。只是,此仅县考,还有府考和院考,只有院考中榜,才能参加川省乡试,摘取大清举人桂冠。次年四月,继宗随百名生员赴府参考,依然上榜,从此,他可头戴镂花银座上衔银雀之“顶子”,展示大清秀才资格了。

    李安然再没过关,回家帮老父作绸缎生意。继宗暗暗高兴:从此可以摆脱赖痞同窗安静读书了。哪知,他没想到李安然像根藤蔓,紧紧缠绕朱家几十年。

    接着,继宗转入学宫就读,成为领月米的廪生,专为考取举人准备。“八股文”乃乡试必考科目,最难考的。所谓“八股”,即是破题、承题、起讲、领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曰之“八股”。破题二句一定要点破题目要旨;承题三、四句要承接题义并且说明;起讲要概说全体,为议论开始;领题要作为起讲后入手之处;以下“四股”方才展开议论。而且“四股”各段,每段又都有两股互相比偶。各股之间须固定连接词,字数严格限制。开初,听到八股他就头晕,后来慢慢适应,末了,动笔练习,不过,多是揉成纸团甩之。

    听说“八股文”难学,族长赶紧进城拜访许教习,要求严管孙子,不要怕他累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