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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备考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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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继宗回乡。他已长高一头,愈象“板眼多”的漂亮妈妈:稍长的脸,浓黑眉毛,挺直鼻梁,高挑身材,再配上合身的长袍,活脱脱一个英姿俊逸的白面书生,在个子不高的朱家,鹤立鸡群了。

    罗秀才正在朱门撰写春联,玉兰帮父展纸磨墨。她已身材高挑,像朵兰花,洁白清纯,一见继宗,满脸绯红,呼一声“继宗哥”,从此低头不语,眼睛却不时瞟下继宗。

    族长想考孙子学业,请罗秀才出题。罗秀才刚四十,浑身暴筋露骨,当即放下长锋斗笔,伸伸瘦长酸腰,说:“要得!‘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先考楹联,上联,东西南北求学宜崇儒,贤侄,你对下联。”

    继宗随口应答:“君臣官民鉴古方识今。”

    “要得。对仗工整,联意贴切,颇符题旨。”

    玉兰立即鼓掌:“继宗哥,对得好快。”

    “还考一条,再难一点。”族长说。

    罗秀才头摇一圈,说:“朱门门朱乎非朱也龙腾朱兴。”

    继宗即答:“龙兴兴龙哉是龙焉朱跳龙门。”

    罗秀才大喜:“大伯要的就是如此下联啊。上下联最后二字并列,又是‘龙兴朱门’匾额。此对联之朱指朱姓,而非槽门下联指朱色,意趣不同。贤侄,你要跳龙门了。”

    接着,罗秀才翻开《孟子》之《离娄上》,说:“贤侄,先背一遍,再逐句讲解其意。”

    可能玉兰在场,继宗心有旁鹜,初始,背得结结巴巴。罗秀才马上看出端倪,他没责怪贤侄,倒是朝女儿一声吼:“你滚出去!”玉兰脸一红,捂着眼跑出堂屋。朱族长拉不及,叫老太婆去追,罗秀才一挥手:“莫管她,下回不准她来了。”

    朱老太道:“要不得,要不得,我们一家都喜欢玉兰。”

    果然罗玉兰一走,继宗朗朗背来,不打结不断顿,一口气背完。罗秀才忘掉此前不快,脸色转晴,和朱族长对视一眼:“再讲文意,”

    “孟子说,就是有了离娄那样的眼力,公输班那样的技巧,如果不使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画出正确的方形和圆形;就是有了师旷那样的听力,如果不借助六律,也不能校正出五音;就是有了尧舜那样的治理之道,如果不施行仁政,也不能管好天下。……”

    罗秀才转眼看看朱族长,一脸赞赏。朱族长自然笑眯了眼。

    罗秀才问:“你们学宫内,何人执教?”

    “许教习。”

    “哦,许德良先生,光绪八年举人,学富五车之才子呀。难怪,贤侄学得如此扎实丰厚。师高弟子强啊!”罗秀才拍拍继宗肩膀,“贤侄,发奋攻书,前程似锦。”

    族长听着,热泪盈眶。

    不经意中,学宫课程修完。结业前夕,川省学政巡来学宫,对生员院考,凡获一二三等共四十人,方准送省乡试。结果榜布,继宗获取一等,乡试资格取得。倘若一旦中举,朱门即见“龙脊”,金龙腾出,指日可待。

    第四章备考举人

    如今,朱门家境日上,早超预期目标。土地百亩有余,分布乡内乡外。尤其后来,目标开始翻番。向他借银钱的,典土地给他的,给他当长工的,不乏。朱族长六十有八,不再过问农活,只管当家,偶尔买点田土,佃出收租。“二五八”逢场,场场必赶,场上镶满他那双大脚印。四个儿子依然干着实事,不当甩手少爷。大儿永忠跟父亲一样,农活能手,虽然过半土地佃出,剩余五十多亩,除雇一位长工,全是他和四弟及老少家人自种;老二永孝操起石匠手艺,雕錾刻塑,样样精通,常被庙宇富绅请去,已成职业;老三永仁出外做生意,走南闯北,颇有收益。四位弟兄,各得其所。唯一未达目标:继宗成龙。十六岁的继宗已回乡下,备战三年一次的省城乡试。上次乡试去年八月,下次就是后年八月,仅十九个月,争分夺秒了。全家为他暗暗使劲。

    此时,族长依然普通长衫装束,毫无乡绅架子,上得街来,直奔拐弯处的《悦来茶馆》。他今天既要聘请秀才帮孙子温习,还要买些猪肉回去,壮壮孙子那条豆芽身子,若果累垮,我的天爷,那还得了!

    茶馆前面临街,后面靠岩,俯临涪江。往日,朱族长总爱邀上罗秀才,对坐窗口,天南海北,趣闻世事,摆上半天。有时,罗秀才还去码头,听来重庆消息,讲给他听,直至金乌西坠,方才乘兴归家。所以,天下大事,胸中装之。

    “朱大爷,早!上楼坐!”茶馆吆师迎上来,忙着掸去族长蓝布长衫上尘灰。

    “罗秀才没来?”他径直走到前窗问。

    “先前,他女子提起两包草药上楼来过,见你不在就走了,怕是她爸爸又病了。”

    朱族长“哦”了声,锁紧眉头。

    “朱大爷,还是泡两杯蒙山茶吧?”

    “先泡一杯清茶,等他来了再泡杯蒙山茶。”

    所谓清茶,刚从树上摘下没经过炒制之叶,清香原味,价廉物优,颇受本地欢迎。至于“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那是待客上品。吆师一笑:“朱大爷还是那么俭省。”

    “喝本地茶,要得。”朱族长说罢,递一铜钱。吆师笑嘻嘻接过铜钱一看:

    “哟,还是光绪十六年四川省造,新钱新钱。”

    族长一撩长衫,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目光却往窗下睃巡。依岩而曲的街道上,赶场的农人开始多起来,背背篼的,挑竹篓的,抬滑杆的,端着水烟袋找人吸的,拿着耳勺找人掏耳的。场口外三五条小路上,成线的人流仍往街里集结,没谁怕挤怕吵而退。

    今天族长还要找两个佃客。两佃客住在场西边,与朱家方向相反,两者相距十里。三年前,朱族长在那里买下二十几亩水田,佃给二人租种,可二人欠租一年多,他亲自出马,催过几回,依然没交,一气之下,差点牵走佃客肥猪,当然,他没如此下贱。今天,他守在窗口,要是看见他们买肉打酒,非当场扣下不可,不然,都象他们赖租躲租,日后如何收租?

    吆师上前:“朱大爷,中午呢,还是喊面馆送面?加盘回锅肉嘛。”

    平常,朱族长爱请罗秀才吃午饭。一碟卤肉,四两烧酒,两钵肉丝面。如今这般,也算鸟枪换炮,要在早年,饿着肚皮回家,若有剩饭,刨进肚皮,将就吃了,免烧柴禾。

    朱族长头也没抬,本想说“不加”,却改口说:“你等下。”

    原来窗下的人群中,正走个他找的佃客,手里果真提一块肉。他来不及和吆师再说,挽起长衣往楼下一阵快跑,吆师一怔,也跟着跑。他冲进人群,一把拉住那佃客提肉的右手,怪笑一声,道:“嘿嘿!喊你交租,你说莫钱,买肉吃,你就有了。”

    佃客看是朱大爷,定下神来,想抽出右手,哪知当石匠的朱大爷手如铁爪,动弹不得。

    他陪笑道:“朱大爷,肉是我赊的,实在莫得钱。”

    族长一声冷笑:“嘿嘿!我孙子要考举人,也想吃肉,帮我赊点。”

    “硬是我赊的呀,我儿子大病一场,想吃点肉,你放了我嘛。”佃客哀求,差点给朱族长跪下。围观众人纷纷帮佃客求情:“放了他嘛,朱大爷。”“朱大爷,你还希奇一块肥肉?”

    恰巧这时,罗玉兰走进人群,立即证实:“朱公公,我看见他赊的,他说的实话。”

    朱族长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如同丢开火炭,马上松手,甩了两下,问:“那,去年的租谷好久还清?”

    “朱大爷,打完谷子我就还。”佃客抽出手,也甩几甩,看来还痛。

    朱族长本想再问一句“还不清哪么说?”看见身边玉兰,他再没勇气,脸不知往哪搁了。倒是罗玉兰给他解了围,说:“朱公公,我正要再上楼找你,爸爸请你去一趟。”

    “要得,要得,我也要找你爸爸。”朱族长迅速溜出人群,不敢回头,刚才实在太下贱了。随罗玉兰朝场外走,他一直低着头,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此时,从场上归来的朱族长走进槽门,穿过长廊,直到《禹王殿》前。他习惯地站立殿前,恭敬作揖,默念几句,再右拐进巷道。刚出巷道,大黄狗从厢房跑来,摇头摆尾。他摸摸黄狗头,朝孙子书屋看去,雕花窗开着,静悄悄的。族长问:“他没读书?”

    “小声点,他在读。”朱老太小脚快步,走出厢房答道,见他两手空空,又问,“没买肉?”

    “你就晓得吃,像猪!”族长正在火头,虎着脸回击。场上当众丢丑,还给玉兰看见,他哪有脸再去买肉,只好空手而归,此刻,正好朝婆娘发泄。

    朱老太不依,含沙射影:“是我想吃还是哪个‘好吃狗’想吃?这么大一家人,二十张嘴巴,没一个不想吃肉,你最喜欢。”

    “老子莫钱!”朱族长继续吼。

    老太放低声音:“小声点,给孙子买肉的钱也没有?”朱族长自知理亏,不再还嘴。

    确实,朱家虽然信佛,但除朱老太吃素外,都喜欢与本家“老猪”过不去,一个个喜欢大块吃肉、大根啃骨,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每到“二五八”逢场,即便他没银钱,屠户也要赊给他,老族长总要提块鲜肉回家,漂亮儿媳大展家常厨师手艺,盐煎肉、蒸肘肢,炖猪蹄,蒸烧白,汆圆子,一天一个花样,全家吃得笑哈哈,只是,继宗有时不知“耸食”,常常吃得拉肚,害得漂亮妈妈半夜起来换裤子擦被子。

    “砰”地一声,书房门开,继宗风火一般冲出,头上辫子飞起老高:“婆,有肉吃?”其实,他是故作夸张,见公公虎着脸,一伸舌头,挺身站定,却不敢抬头。

    朱族长马上和颜悦色,说:“孙儿,你要考举人了,考中就要当官,哪么还象猴儿?”

    朱老太替孙辩解:“人家读了一天书,让他耍下嘛。”

    “滚回屋去!”朱族长吼着,他回过头,又对欲回屋的孙子和颜悦色,道,“‘学而时习之’嘛。罗大伯考过几回,晓得哪么应考,我去请他帮你温习,你要听话。”

    “公,我晓得。”

    次日,罗秀才来朱家,给继宗专讲乡试考题内容和重点问题,再没带上玉兰。

    继宗在学宫作廪生时,许教习已讲过乡试有关程序和规矩。乡试分正科考试和恩科考试。正科考试一般逢子、卯、酉年,秋季八月于各省省城贡院举行。遇朝廷寿诞登基等庆典,还增开恩科。主持考试之正副主考官须经朝廷主考特派。凡经科考合格之秀才,方可应试。考试三场,每场三日,以四书五经为题,考试八股文、策问、试帖诗三科,取中者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举人数额,大省可百,中小省七八十或四五十不等。考中举人即可赴京参加会试,摘取进士桂冠,即使会试不第,亦可经拣选或大挑入仕,乡试通过者即已取得做官资格。无论乡试还是会试,考题和答案皆以南宋朱老夫子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准,不管考官出何考题,用何方式,答案皆在朱老夫子对“四书”的诠释里,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把《四书章句集注》弄深弄透,记住要旨,自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若又符合考官意愿,十之八九成矣。

    此时,罗秀才说:“八股文试题中有种‘截搭题’,就是在“四书”中随便取相连两句,取前一句几个字和后一句几个字相搭成句,作为一个试题。举个例,有‘我非生而,以求’一题,乃是取于《论语,述而篇》,‘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两句截搭而成。还依不同截取方式,有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分。”

    继宗屏声静气听着,目不转睛。

    罗大伯继说:“你看罢题目,先要找出题目出于何处,再把那段文章默诵出来,根据那段文章之意,及你之感受体会,开始破题,点破题义要旨,要讲哪样意思,越是接近孔孟本意越好。接着承题,就靠你平时对‘四书’之烂熟程度了。非读得滚瓜烂熟,没有捷径可走。”

    继宗眼睛亮了,频频点头。

    罗大伯再道:“当然,最难的还是八股文。其实那个八股无非是写文章之次序,不外乎开篇布局,展开论述,收尾总结。首先,你破题要破准,决不能错,不能含糊,必须鲜明清楚;“四股”展开议论,必须论据可靠有力,论据无非是孔孟圣人所言所行,必须选准选精;论述必须充分,议论必须讲道理,以孔孟言行说明题旨。还有文词要求。所以,要做好一篇“八股文”不容易啊。况且,考官出题,虽然不出“四书”,可他们刁钻古怪呢,偏偏出些怪题偏题,让你意想不到。你不把《四书集注》读熟懂透,哪里得行!难就难在,格式一律,不得稍变,后四股中,每段又都有两股互相比偶,各股之间又须以固定词连接,不得有变,字数严格控制,这就是高难之处了。只有靠你平常多写多练,熟能生巧,没有捷径可走。故此,全靠贤侄发奋刻苦,别无它法。”

    继宗听罢反倒抬头笑了。意为:刻苦发奋,不成问题。

    老族长在旁,仿佛完全听懂,插话道:“孙子,记住罗大伯的话。”

    罗大伯还告诉他,四川乡试贡院在成都皇城坝,就是三国刘皇叔即位登基之地。明朝末年,张献忠占领成都,就在此建立大西国皇宫。满清一时未攻克成都,便在已攻下的保宁,建立川省省城,科举考试亦在此举行,所以至今保宁存有贡院。后来张献忠逃离成都,把皇城烧个精光。直到满清康熙十几年,川省省城才由保宁迁回成都,在皇城坝荒场上前半头,修起了而今的贡院。

    继宗听得入迷,大气不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