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粒小说网 > 朱门 > 第四十六章 外公苦心

第四十六章 外公苦心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万古第一神

一秒记住【谷粒小说网 www.gulixi.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四十六章外公苦心

    李会长前脚一走,外公喝淡茶水,步出东厢,转往后院。没出后门,织布响声传来,“呱哒、呱哒,呱哒、呱哒”,一声似赶一声,多声汇合,如同雷鸣。

    布厂建在河滩,占去大半草坪,往日幽静绿茵,全然不见。在原河堤地基上加高五尺,挖高填低,卵石砌垒,基础夯实,便成房基。不是百年一遇洪水,很难漫进,不是强级地震,很难倒塌。厂房由两排车间组成,顺河流东西走向,长约十丈。从东而西,房顶呈四个巨齿形,屋脊左边房顶右边垂直窗户,尘灰从开启的窗户扑出。自然,造型独特之厂房建筑,上海技术之生产工艺,归功阿拉汪老板了,织布操作之功,阿拉刘嘉自然有份了。

    此刻,气浪扑出窗格,尘埃絮吊,随浪飘飞,浅色棉灰徐徐飘向涪江上空,慢慢散去。

    外公喜静,很少再来河滩。今日乃他第二次来到布厂,其变恍若隔世。他之如此急切,一则,看看河滩之变和工厂近况,二则,若外孙媳有闲,给她说说会长建议。他亦觉得,如此能干聪慧之外孙媳困在小小布厂,当个织布师傅,实在可惜,应该任她高飞,发挥才智,或为救护出力,不失为合适之选择。若果她不愿去重庆,即使先给玉兰讲妥,也是白费功夫。

    先路过的是仲信办公室。这里原是缫丝厂房,在布厂西头,现今大部份改作布厂仓库,堆放棉纱棉布等物,小部份经过整修改作仲信办公室,与布厂西头连接,出办公室即可进入织布车间。外公朝窗口看去,仲信正在伏案写着。他知道,仲信终日守在厂里,把关工序,严管质量,确保布匹密实,经用耐磨,减少疵布,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满足军需,废寝忘食,据说,得到了重庆军需处的几次奖励。外公没去打扰总经理外孙,捂住双耳继续沿车间墙壁朝东走去。到得东头,便是布厂大门,亦称东门。因为布厂呈东西条型走向,占了邻居后面河滩,布厂不得不出了一笔钱,李会长还动用了本县军政关系。

    东门宽大,两扇巨门张开。门卫乃有拳脚功夫之原丝厂工头胡大银,见外公突然驾临,略微一怔,双手打拱:“外公,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你不持刀不荷枪,还像门岗,好有气派。”外公笑道,上前一步,“我找下刘嘉。”

    “她在那里,我给外公喊。”胡大银指下门里,说罢走进厂门。

    外公站在大门外,往里看去。刘嘉罩白布围腰,头戴白帽,卷袖露腕,正给女徒指点哪样。如此白帽白围腰,涪州首次见到,听说乃她功劳。刘嘉听罢胡大银耳语,转身向外公招手,撇下女工,笑着走到门口。她浑身沾满花毛,几成白眉霜鬓,凑近外公耳朵,大声问道:“外公,有事?”

    “耽搁你一阵。”外公点头笑笑,退到门外吵声较小处,说,“刘嘉,我问一下,你做过护士,护士喜欢清静,你不怕织布吵?”

    “习惯了。上海工厂都这样。”说着,刘嘉拍拍围腰,顿时花毛扑飞,飘落四周。

    “你不喜欢护士职业?”

    “当然喜欢。我和仲智一样,喜欢有人性的职业。仲智外科手术很好,朋友极多。上海人普遍尊敬医生,达官贵人,平民‘小开’,常常出入我家,请仲智治疗的,拜师求学的,都有。我们都喜欢医护职业。”

    “既然如此,”外公觉得劝导时机已到,说,“现今抗战军兴,伤残者多,需要大批医护人员,你没想过再操旧业?”

    “想过。涪州医院若需护士,我可继续从事。”

    “涪州小地方,委曲你才智了,到大地方去嘛,比如重庆。如今国民政府各界迁来,举城扩大,一国之都。听说,前线运回不少伤残,本城屡遭轰炸,死伤甚重,急需医护。余以为,重庆才是你为国为民效力之时之地啊。至于织布,乡人可做,勿须劳你。况且,你已教会众多徒弟,可以放手了。倘能如此,于国于己于黎民大众,利多弊少。”

    刘嘉笑笑,一时无言。从心里讲,她喜爱护士职业,可以从事终生。何况,若去重庆,既可为抗战将士服务,又有利儿子日后到重庆读大学,上海的母亲哥哥若来重庆,也有个立足处,理想之地。不过,刘嘉也有担心,说:“重庆那里,我不大熟。”

    “有你三公。听说你们‘下江人’也不少嘛。当然,重庆炸得凶,不及涪州平安。”

    “我倒不怕,人家能过我能过。只是妈妈在涪州,我……,”

    “只要你愿意去重庆,我给她说。至于朱川,你可带去,也可留在涪州,都不远嘛,往来方便,完全可以放心。还有,仲信的泰山说,共产党首领周恩来,进国民政府当大官了,他说你该去重庆找下他,也许能够得到一点帮助。”

    “外公,仲智没给我说他是共产党,他死了,才有人说他是共产党。虽然周先生在上海领导过工人起义,也不定认得仲智,我哪么好意思找他。”

    “不管认不认得?给他讲清情况,依我之见,周先生会管,共产党还是讲良心的。”

    “算了,还是不去找他麻烦。若有人说我冒充,多丢人?若果重庆需要医护人员,我又何必找他麻烦?”

    “当然当然,”

    刘嘉用围腰揩揩手,说:“多谢外公操心,我再考虑考虑。”

    “是你的事,应该多作考虑,由你作主,外公转达罢了。”

    过了两天,刘嘉对外公说:“外公,我给妈妈讲了,她不同意。我想,就不去重庆了。”

    “她为何不同意?”外公了解玉兰,早有预料,不过,依然要问明白。

    “妈妈说,重庆到处遭炸,天天死人,我和川川要是再出事,她活不下去。还有,朱川在重庆,躲飞机钻岩洞,怎么读书?外公,妈妈说得也对。”

    “哎——,依我看,是你妈喜欢你和川川,舍不得你们离开,才把事情看得这般严重。其实,重庆哪里都要出事嘛,堂堂陪都,国府所在,会设法保卫的。”

    “妈是好心,害怕万一。”

    “当然当然,”外公点头,“但是,一朝遇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要不得。”

    “朱川喜欢参加社会活动,爱到处跑,我也担心他,真要出了事,我对不起仲智。”

    外公微笑:“朱川,可以不去重庆,就在涪州中学读书,那学校会教好他的。你一个人去,没有拖累,做事安心。孙子在玉兰身边,她放心你放心,两全其美。其实,去不去全在你,脚长在你身上。”

    “还是等妈妈答应了,才好。”刘嘉说道。看得出,她想去重庆。

    “我给你妈再讲讲。”

    哪知当晚,北睡屋发生吵闹,外公听到的第一句,却是仲信之吼:“你胡说!”

    “我胡说?嘿!”修英声音不小,后天井皆听见,“街上传满了,说亲眼看见她……”

    “少听那些,大嫂不是那种人!”仲信压低声。

    幸好,大嫂还在车间。南睡屋的罗玉兰却听得一清二楚,先没在意,稍后一想,不对,莫非说刘嘉和哪个男人?男人是哪个?男人如何?若果真有,她罗玉兰懂理,早就希望刘嘉再嫁。只是,涪州城有和她匹配的么?罗玉兰半夜未眠,也没想出那人姓李姓王。

    一大早,她揉着眼睛,喊儿子去巷口,低声:“昨夜,修英说你大嫂跟哪个?”

    “妈,那是街头闲言,少理它。”

    罗玉兰固执道:“不!我要问个明白,你说!”

    仲信无奈,只好把嘴挨进妈的耳朵,说:“说她跟汪经理,我一点不信。”

    “哦,他呀?”罗玉兰吐口长气。汪老板快五十,婆娘带两儿一女住重庆,有时来涪州住上十天半月就急忙赶回,他大多单身居厂,刘嘉会跟他?然而,仲信一走,罗玉兰疑惑了。刘嘉三十有五,守寡十二年了,为织布之事,两个上海同乡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进进出出,她罗玉兰不是没见,那种情投意合之事,并非不可能啊。当然,若果汪老板没有家室,单身一个,还算匹配,她可以促成亲事。若果真有其事又不能成功,岂不败坏刘嘉名声,败坏朱家门风啊。若果刘嘉真想去重庆,莫非是她想躲开此事,担心弄假成真,保住朱家名声,保住自己贞节?也许,刘嘉去了重庆,还能够选到相配之夫,她当妈的也无须再作操心。可是,她实在舍不得儿媳离开,去哪个人地两生日本天天轰炸之地,有刘嘉在身边,心里踏实,天天高兴啊。不过,罗玉兰没想到,所谓街谈巷议却是先出自修英之嘴,背后主谋乃李会长。

    反复思索左右为难之中,罗玉兰终于病倒,头痛无力,胸闷不食,卧床不起。刘嘉以为因她去重庆,吓得不轻,赶忙说:“妈,我不去重庆了,守在老人家身边。”

    罗玉兰闭着眼,只好说:“不是为这个,我当真有病。不准去请医生哟。”

    此后,刘嘉成天守候身边,送水送饭,无微不至,倒是不见修英。外公常去南睡屋探望女儿,没好再提刘嘉下重庆。

    三天后下午,东睡屋里,午睡后的外公奋笔疾书。他手执足有尺长的湖州二号精制斗笔,正往一张四尺宣纸上,楷书唐代边塞诗人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一诗最后两句: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李会长在旁,赞不绝口。此时,病后的罗玉兰与刘嘉前后走进。刘嘉没有打扰外公,抬眼四顾。左右两面墙上,挂满精裱四尺条幅,一张挨着一张,或颜或柳,楷行棣篆,纸旧色淡,尘封久矣。自然外公墨宝。外公书完,放下斗笔,轻舒口气,抬起头来,还未开口,罗玉兰突然问道:“外公,你是说刘嘉该去重庆?”

    外公一怔,一时听不出女儿问话何意:质问还是商讨?只好说:“玉兰呐,刘嘉是医护高手,不光织布能手啊。”

    “我喊她放心耍,她非要织布嘛。朱家就是饿饭,也要养她母子,她不听。”罗玉兰解释。

    “要说养人,就是再养十个,朱家也养得起。”外公边放笔边说。

    “妈,我年纪轻轻,哪里须要你们养哟。”

    “现今国家艰难之际,重庆需要大量医生护士,还是答应她去重庆做大事吧,留在小地方织布,把她埋没了。”外公说。

    李会长立即道:“退后一步讲,就是重庆不需要护士,刘嘉也该去找共党头领周恩来。别个仲智为他们掉了脑壳,未必不给遗孀找点差事!未必只晓得他们当大官,不给人家一顶帽子,要讲良心啊!”

    “我不稀奇那些帽子!”罗玉兰说。

    “亲家,不要总说不稀奇。你不稀奇官帽,总该稀奇儿子性命嘛,未必冤枉丢了?拿命换个官帽,该。”会长说。

    罗玉兰一停,说:“我朱家死了一个又一个,未必男人死了,现今还要女人去顶?我命就那么苦?”说罢,她竟然抽泣起来。沉默。惟有罗玉兰低声抽泣。

    李会长慢慢抬头,说:“其实,重庆也没说得那么凶,前些天我去过,别个照样上班上课,公园照样成双成对,穿得花花绿绿,比我们活得安逸。”

    罗玉兰不给亲家留面子:“重庆那么好,你哪么不准大儿跑重庆,只喊伙计去跑?”

    李会长笑笑:“嘿嘿!我才由重庆回来,脑壳还在肩膀上,嘴巴还在吃饭嘛。”

    外公说:“玉兰呐,你不是常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性命只有一条,丢了找不回来。若果你受了伤,没人救没人医,你不伤心?你也看见了,好多川军还是十七八岁的娃娃,死了伤了,莫得人管,莫得人救,你痛不痛心?你本是有良心的人啊。”

    “那是前方,不是重庆。”

    “重庆遭炸死炸伤的,有小娃儿,有老太婆,还有大肚子,惨得很。你若看见,要哭晕倒。”李会长说。

    “重庆有那么多医院嘛。”

    外公说:“不够啊。刘嘉大地方来的,懂得医疗救护。她是仲智教出的高徒。”

    “妈,仲智不但教会我救护,还教会我恪守人性啊。”刘嘉动情地说,“我若见死不救,辜负了仲智遗愿。妈,川川就留在你身边。”

    “你不让她去,她心里不舒服,要生病哩。再说重庆不远,川川留在你身边,她会经常回来看你。”外公说。

    李会长插话:“刘嘉很守贞节妇道,还是朱家的人,你莫担心。”

    “你胡说!我没那个意思,刘嘉是啥子人,我清楚得很,哪些流言碎语,我根本不信。她要走,还用等到今天?还跑到涪州来?”

    “妈!”

    外公说:“安贵去重庆,胡老表夸他有出息。刘嘉还年轻,你留在身边,误了她前程,你也不忍心嘛。让她去闯一闯,或许前程似锦啊。”

    罗玉兰默思一阵,终于松口:“那,先给她三公去封信,问了再说。”。

    三公回信,非常及时,而且亲笔。刘嘉先给妈妈,罗玉兰转手递给外公,大概晓得内容,懒得再看。恰如李会长所讲,三公说,如今国民政府和慈善机构及一些社会名流,比如总裁之美龄夫人,带头办起了体现人道精神的救护机构,保育院、孤儿院、伤残军人休养院和救护所等,收留了大批孤儿、幼婴、伤残军人,急需招募一批有经验讲仁爱的医护人员。你若来渝,实乃雪中送炭。我等更望你来渝重操旧业,况且,国都之地于你最为合适。倘若玉兰不同意,你可晓以利弊,告之于她,养育院休养院皆在市郊,日本飞机炸不到之山林中,不必多忧。若来,先到三公处,再由明理陪去应募。

    外公说:“倭寇人性没有,兽性不乏,造成多少孤儿寡母残废军人。哎,玉兰,让她去嘛。与其烧香拜佛,不如救人一命。”

    罗玉兰沉思一阵,突然站起,骂道:“日本人,没人性的畜生!”骂毕,走出东厢,把外公和刘嘉甩在屋里。刘嘉以为妈妈生气,急忙喊:“妈妈,我不去了。”

    “你去!”罗玉兰头也没回,再补充一句,“你妈还有良心!”

    外公欣喜地说:“你妈答应了。”

    “外公!”刘嘉热泪滚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