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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抗战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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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抗战胜利

    八十八岁的重庆三公,没有顶住四十度高温,刚入处暑,“秋老虎”酣睡之际,老人也半昏半睡了,不吃不喝,欲言不能。拖了三天四夜,大概阎王等得不耐烦,大笔一挥,不好意思,有请驾鹤西游。三公刚跨上鹤背,朱门接到电报。仲信立马赶往重庆,罗玉兰很想同去。仲信说:“重庆热得很,炸得那么凶,你莫去了。”

    修英低声咕哝:“你去,怕只有回来‘收脚迹’了?”

    “收脚迹”是从阎王那里回人间寻找曾经走过的路,好累!罗玉兰不去啦。

    抗战期间,新生活运动,重庆举办丧事比乡下简单。丧期虽也三天,却是“小三天”,何意?当日,只要十二点以前落气,算一天,第三天,一般早晨出殡,也算一天。如此一算,只有第二天才能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办丧事,亲友吊唁,简单道场,倒是晚上热闹,欢送上路。

    仲信赶到重庆,到处躲热。幸好三公家挖了防空洞,洞里凉快,三公遗体放在洞里,没变气味。仲信扶着三公灵柩哭了好久,感激这位商贾市绅为朱门出了大力。嫂子刘嘉和干弟胡安贵早来服丧,披麻戴孝,守候灵柩,胜于子孙。

    丧事毕,仲信问嫂子:“朱川在复旦大学读得如何?”

    “还可以。每个月到歌乐山看我一次,六十多里不坐车,爬山路,给钱他存着。”

    去年底,刘嘉回涪州过年,朱川刚好中学毕业。倒是罗玉兰先开口:“刘嘉呀,朱川中学毕业了,你是想他去重庆读大学呢还是去成都读大学?我们好作准备。”刘嘉迟疑道:“妈,读大学要用好多钱呀。”罗玉兰一咬牙,说:“再多钱也要读。他爸爸当初留洋,我没哼一声。”刘嘉问:“妈的意思呢?”罗玉兰说:“到重庆读,离你近,小日本要炸;去成都有他‘黑公公’照管,又离你太远。你拿主意。”刘嘉马上说:“去重庆!如果怕炸,就去北碚复旦大学,那里炸不到。”北碚峡内地势,环境清幽,读书胜地。然而,刘嘉再道:“复旦大学是上海搬来的。很受上海人尊敬。就是收费高,要求也高。”罗玉兰一拍桌,说:“我说了,拉债也读。川川在涪州中学头名,不读可惜。”刘嘉眼睛红润,说:“多谢妈妈和弟弟了。”于是过完年,朱川跟妈妈来了重庆,就读半年了。

    此刻,仲信说:“妈的意思,立本毕了业也来读复旦,两兄弟一起,相互照顾。”

    “我也这么想。复旦大学名教授多,虽然搬来后方,校风没变。”

    “好,好。立本也来读。”

    送走大嫂,仲信独自去下半城军需处,拜望相闻却未谋面之军界朋友。

    首来军需处,不无亲切,而且急切。电话往来几年,未曾见面。然而,眼前仲信所见,多是两杠一星或两星之校官,军帽硬挺,军衔闪光,军服毕直,不乏英气,更有杀气。一时难以理解之际,惊奇自己所织军布竟有这般魔力。

    久闻大名,军被科的校官们除那个常去涪州的杨参谋外,都不认识这位谨慎而实在之朱大老板,他只好自报家门。校官十分热情,拉手拍肩,称兄道弟。午饭时,校官们换上便装,在《小仙居》酒馆招待他,仲信激动之状,无以言表。

    校官们告诉他,太平洋战场上,美国盟军大反攻,快逼近日本本土,日本要败了。

    仲信极度兴奋,连声说:“安逸安逸,总算望到这一天了。”

    一校官说:“前方战事趋缓,军需稍减,你们军布生产可以松口气了。”

    “好好,好好,”仲信真的松了口气,“这几年,你们催军布,把我们忙够了。”

    校官笑了:“朱大老板现今不用那么忙啦,可以放心睡觉了。”

    “我们的军布产量变不变?”

    “不用那么多了,缩减三成。”校官给他斟满酒,“军纱也少供你三成。”

    “当然当然,”仲信答。他想,防空洞库房的军布足足还有五十匹,如果再减三成,可以关门一月。于是他问:“军需处至今赊我们公司八十多万法币,这两天,拨给我们一半吧。我们工人薪金,是我找钱发的。”

    几个校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杨参谋不在,他回来,我们给他说,钱么,马上给你拨点来。剩余的么,抗战一结束,军需少了,我们一并付清。”

    “你们能不能先拨点?”仲信问。

    “必须经办人签字,科长批准,才能拨款。”

    仲信想想,觉得也对,没再说话。校官们说,为奖励朱经理精诚合作、按时保质生产军布、鼎力支援抗战,军需处以国民政府名义奖给一只左轮手枪和百发子弹,既作奖励又作防身,合适不过。

    仲信一听,摇头如拨浪鼓:“不要不要,我见枪就怕!”其实,更主要的,妈不准家里有枪,一则是枪害了丈夫和儿子,见枪就恨;二则朱门家风行善;三怕惹事。

    校官们笑了:“这是政府给你的奖品,好多人想都想不到啊。”

    有个军官道:“听说当年,你还给马师长敬酒壮行嘛。”

    “那是酒碗,不是手枪。”仲信笑答。仲信本不喝酒,看在军官如此热情,勉强喝了一杯。三杯酒下肚,军官说话放肆起来。

    有个军官说:“当初没当兵,见枪就怕,一到战场,就怕没枪,枪不离身了。”

    有个立即接上:“你呀,那是怕俅朝天,但是,你很喜欢俅朝地。”

    另个说得更粗野:“朱老板,我有位表兄,很喜欢左轮,他脱了裤子,用他那杆枪和左轮比长短,结果,他那杆枪比左轮还长还粗,哈哈哈哈!”

    军官们一阵狂笑。有个说:“看看,朱老板脸红了,哈哈哈哈。”

    嬉笑中,仲信终于收下那独特时期之独特奖品,却见寒光铮铮,不敢多视。他把左轮和子弹包了又包,深藏手提箱底。如此一来,他打算再去看看安贵弟弟,后回涪州。按街道门牌找到大溪沟住屋之时,安贵正好在家。两兄弟谈兴益浓,没完没了。

    安贵说:“二哥,军需处说的确实,抗战快胜利了,报纸广播天天说日本人开始退缩,中国收复了一些地方,我们枪械生产也没催那么紧了。昨天,我们试打了一批新机枪,装了箱就进库,要在以前,立马上船。”

    “军布减了我三成定货,还欠我八十多万法币。”

    “要赶紧催,军需处那些人油滑得很,拖一家算一家,拖一天算一天。”

    “拖你们军械没有?”

    “我们是兵工署管,政府拨款,我们只管生产,军方只管拉走。你就不同了,股份公司,赶紧催,抗战一胜利,他们走了你找哪个?”

    “他们要走?”仲信不相信耳朵。

    “他们下江来的,早想回去。如果明天日本投降,后天他们就走。”

    “哦!那得快催。”仲信略有紧张。

    安贵还说,抗战一胜利,中国不再打仗,国军要裁,机关要撤,农人粮捐要减,壮丁力夫不要了,百姓要过安宁日子了,种地的种地,做工的做工,读书的读书,个个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大家平等,谁也不敢欺负谁,凭劳动吃饭,富人不富,穷人不穷。统而言之,天下太平,天下大同,没有贫富悬殊。还有,战事一结束,好多重庆工人要遣返回乡,下江人回下江,乡下人回乡下,该做什么做什么。重庆不生产枪炮了,我也没事了,还是回去教书,和全家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仲信听得出神,那种日子哪个不想?末了,仲信拿出那只左轮,请枪械师安贵鉴赏。

    “哎呀,二哥,是件宝贝啊!美国正宗产品!莫丢了。”

    对枪有特殊感情的安贵,慕名此种美国左轮久矣,早想一睹芳容,如今,乌黑锃亮的宝贝就在手中,握枪的右手微微颤抖,两眼放光,如获至宝。他说,这是大战期间出厂的美国双动式左轮。最早的左轮是美国人塞缪尔.柯尔特185年发明,后来几经改制成现在这种双动式。此枪特点:转轮上六个弹槽,绕轴旋转,射击时,每个弹槽依次与枪管吻合,枪管口径九毫米,采用最先进的撞击式枪机、击发火帽和螺旋式线膛枪管,使用锥型弹头之壳弹,精巧轻便,镗线精准,结构紧凑,功能完善,普遍适用。尤其此双动式,即可手压击锤使之待击,也可扣动扳机自动待击,加之瞎火处理方便,性能可靠,又快又准,可谓防身近射的优良武器,为许多国家警察和个人所用。重庆兵工厂曾经仿造它,可是无论怎么模仿,怎么研究,撞击式枪机和膛线都达不到标准,冒牌货比正宗左轮差远了。他胡安贵,因为好学肯钻,技术较全,也参与过仿造。而且,兵工厂每出一批新枪,无论长短,他都参加试射试用,工厂靶场上,不知打了多少子弹,练得一手神枪。

    晚上,安贵过江上夜班,仲信一人在家,他翻了翻安贵的案桌,发现有好多张《新华日报》和小册子书,还有抗战前禁读的介绍苏俄之书。仲信觉得安贵受了共产党影响。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再去军被科,正巧杨参谋在。他再提拖欠的布款,杨参谋到底是老交道,放不下面子,带他找到科长,三十万法币马上划到手里,急忙赶回涪州。

    这晚电灯下,仲信兴奋地告诉全家:“下午,重庆军需处来了电话,美国飞机把日本炸够了,比炸重庆还凶。小日本没有还手之力了。美国已经勒令小日本,不投降就炸。依我说,投了降还炸,要他有个教训。”

    “有人看见,我们涪州也有飞机参加,美国兵坐进飞机,边关窗子边招手,拜拜。”立本说得神秘,弟妹听得一眼不眨。罗玉兰则逗孙子:“你们不喊飞机(鸡)下弹(蛋)了嘛。”

    孙子们笑得前俯后仰。立琴却说:“外公还反对修飞机场哩。”

    修英板起脸:“吃饭!嘴巴塞不住么?”

    “外公晓不晓得这些?”立本问爸爸。

    “你外公耳朵灵得很,怕是早探到了。”罗玉兰说。

    仲信一笑:“现今又到时机了嘛。”

    修英瞪丈夫一眼:“光说别个怪话。”

    半月后,满街传说美国往日本丢了两颗原子弹,炸死小日本好多万。小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啥子无条件?就是你们想哪么就哪么,随便你们,只要莫再炸我,做龟孙子都行!有人说得更神,有颗原子弹就是我们涪州飞机场飞去丢的,美国盟友Ok。你小日本不是喜欢“下蛋”么?这回当真“飞鸡下蛋”了,你吃个够吧!

    全城沉浸在极度欣喜中,鞭炮声时响时没。这天,城中心一带,鞭炮震天动地,经久不息,夹杂欢呼口号,向东而来,越来越大。仲信说:“妈,这辈子你没见过游行,去看看嘛。”

    “你不去?”她确实想看看游行。

    “布厂有事,我走不脱。”

    罗玉兰止不住兴奋,把铜烟壶放在油店,兴冲冲朝街西头走去。果然,大东街的街心花园四周,人山人海。青年人细娃儿一堆一堆,看不到尾。多是拿着三角小旗,喊着口号,走得很慢。沿路几家店面二楼伸出长竿,鞭炮“叭叭”炸响,烟雾升腾,纸屑乱溅。

    一行队伍徐徐走着。队伍前头,是一队队整齐的中学生,拉着横幅标语,打着小旗,在老师的指挥下,往南门车站方向缓缓前进。罗玉兰不敢靠拢人群,怕挤起来退不赢,站在街檐后边。听到熟悉的口号喊声,她目光立即越过前面人头,看见立琴立本立惠三姐弟走在第一面横幅下面,一脸笑容。真是立琴边走边领头喊:“庆祝抗战伟大胜利!”“打到日本去,活捉战争犯子!”“惩办汉奸!”

    一股热流涌遍罗玉兰全身。七十三了,第一次见到游行。一时间,她仿佛看见当年继宗在成都制台衙门,仿佛看见仲智在上海宝山路,仿佛看见前几年朱川和立本在涪州中学门口,此刻立琴又领头喊口号,朱家真有喜欢游行的祖传?不过,她并未怕,今天迥然不同,欢庆抗战胜利,不反官不反兵,没人拿枪,官民游行,同庆同喜。她放心,她拥护,她兴奋,想跟着喊几句。

    学生队伍里走完,接着是大人队伍,老中青皆有,却乱得多,各走各的,喊口号也不一致,这里刚举手,那里快放下,都很兴奋。许贤婿走在第三排,他旁边就是李会长,拿着小旗,目不旁顾,只朝前看,举手总慢半拍,口号也慢半拍,能听到他喊声。罗玉兰退避人后,躲开亲家眼睛,没再跟队伍朝南走。

    回到家,罗玉兰告诉仲信:“你老泰山也在游行,走在前头。”

    “我早就猜到了。机不可失。”

    “哈哈哈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