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粒小说网 > 朱门 > 第八十三章 尾 声

第八十三章 尾 声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万古第一神

一秒记住【谷粒小说网 www.gulixi.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伯妈,他就怕丢官。请你回去好好说他一下,只有你讲,他才听。”

    “我要回去训他,只想保官,六亲不认。”

    “工作组根据土地多少划的阶级成分。土地多的划地主,没得土地土地很少的划贫雇农。我们朱家划四个成分,你们大房人说要划革命家庭兼小业主,二公就是成都黑团长那房,说是要划官僚资本家,三公那房在重庆,说要划民族资本家,我们一房成分最高,划大地主,土地房屋没收。我们一房最恼火。”

    “干儿子给我讲过。哎,”罗玉兰长叹一气,“怪爸爸他们三兄长害了四爸呀!”

    早年,婆婆尚在,经爸爸要求,他和婆婆按四弟兄各房人数大致划了一下田土家产。婆婆一走,爸爸不想当家,提出分开,遭到反对,大家族保存下来。后来,三爸为在重庆办厂,卖了划给他的一半田土。二爸为捐款修庙,也卖了属他的一部分。漂亮妈妈过世,朱门彻底分家。重庆三爸明确表示,剩下一半田土无偿送给四爸。二爸正在广济寺修行,常常捐钱护庙,剩下一些田土放在四爸那里。前年,朱仲武回来,催促黑团长爸爸卖光剩下田土,带走全部银元。而她罗玉兰全家住县城,乡下无人,明确表示,全部田土送给四爸一家,四爸觉得她离老院近,常常回来,只收了一半,其余一半约二十亩田土的租谷卖成钱,每年交给罗玉兰。于是乎,四爸所握土地最多时达一百四十亩多,实在够个大地主。

    “你们全是为了公公,哪里怪你们哟,前年朱仲武回来卖光土地,没给我们一文,这回,土改队员质问,为啥子只杀梁校长和胡登银,不杀二哥?硬说我们勾结朱仲武。哎,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就怪那个黑心肝。”罗玉兰狠狠骂句,“你们的田土全给分光了?”

    “只留了两亩,我们自种自吃。”

    除仲文一家还有八人,即便自种,哪里够吃?罗玉兰问:“我那二十亩田土也分了?”

    “没分,还算你们的。”

    “那好,我给你们家十亩,加上留的两亩,够了。”

    “伯妈,我们是地主,哪里敢要哇。除非胡县长答应,我们才敢要。”

    “我晓得给他讲。”罗玉兰冷冷一笑,“怪哉了,我的土地送人,别个还不敢要。”

    仲全看看四周:“伯妈,我今天给你讲的这些,莫说是我讲的。要不然,我这个地主儿子莫想教书了。”

    “我晓得。明天我就回去。”

    仲全没敢多停留,简单吃了饭,当晚赶回龙兴乡小学。

    朱川婚后,夫妻住进机关分给的职工宿舍,刘嘉则跟他们同住。朱川大概听到消息,晚饭前赶来朱家。历来例会之地的晚饭桌上,罗玉兰说明天要回乡下,给四爸送葬。

    朱川道:“婆婆,四祖祖九十多了,死的自然,你老人家身体也弱,别去了。”

    “我不光为他,还有别的事。”

    “婆婆,你是政协委员,很有名望,你一去,恐怕影响土改。”朱川立即点穿。

    罗玉兰反倒一笑:“嘿嘿,怪哉了,都说我影响土改,我反对土改啦?我是地主婆子啦?我该‘敲沙罐’?我早就希望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嘛,我影响他们哪样?我是去给你们四祖祖送终!我死了,你们不送我了?”

    仲信经理慢言:“还是让你们婆婆去,她不去,还有哪个敢去?”

    “婆婆,那你到乡里说话要有分寸,别看到啥说啥,听到就行了。”

    仲信经理慢言:“朱川,你们婆婆不说,还有哪个敢说!”

    “我那么想,就那么说,不说假话。朱川,你马上去给我找份‘土改法’来,我要看。明天我带在身上,说话要有依据。”

    第二天出门,罗玉兰怀揣‘土改法’一份。行前,胡大银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非要跟她回乡,看看儿子在哪么土改?罗玉兰慌了:“哎哟,老天爷,你一去,真要说我搬了援兵,影响土改了,去不得,去不得,给你磕头了。”胡大银才没同去。

    到得龙兴乡已是半下午,罗玉兰直奔乡政府。正巧,工作队一干人马正在开会,没有下村。仲全送到大门口,赶紧溜了,害怕二哥看见。

    罗玉兰提着黑木拐杖,摇摇晃晃进了大院。有人问:“老人家,找哪个?”

    “找干儿子!”听者大笑。大概笑声惊动坐在前排的安贵,他一扭头:“哎呀,老祖宗,你一个人来了?”安贵夹着笔记本急忙迎出,对那人说,“我就是她干儿子,你们笑啥子?你们当得到老人家干儿子,算你有福。”

    “就我一个,没有别人。不耽误你吧?”罗玉兰不笑,问。

    “会议继续进行,我耽误一会儿。”安贵对开会的人说罢,引干妈到右首卧室落坐,仲文乡长正好路过,看见伯妈,本应上前招呼,哪知他头一低欲躲开,却给安贵看见,“仲文,你看哪个来了?”仲文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伯妈,你来了。”马上低下头。

    罗玉兰不答理他。说:“我还要回乡下给四爸送终,不耽误干儿子了。”

    安贵似有紧张,说:“老祖宗,乡下你就莫去了,住仲文家吧。”

    仲文忙说:“伯妈,就住我那里。没人送你,莫回老院子了。”

    “我就是要你送,不送也得送!”她说得斩钉切铁。

    安贵只好说:“仲文乡长,这就是你的任务啦,找副滑杆,照顾好老祖宗。不然,我拿你是问!”“我不要滑杆,四里路也不走,硬成寄生虫了。”罗玉兰说。仲文连苦笑也不像。

    送伯妈回老院子路上,仲文一直忧心忡忡,只顾走路,不说话。

    “仲文,我问你,你也是地下党嘛,哪么这样胆小?”

    “伯妈,”仲文喊一声,流下泪来,“我是地主儿子,只有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背叛剥削阶级,我才有出路啊,哪里还敢提地下党。”

    “安贵不是与你同生共死,一起打土匪么?”

    仲文转移开话题,说:“公公已经埋了。”

    “啥子?”罗玉兰一怔,“哪个喊埋的?不是说等我回来送终么?”

    “伯妈,你要体谅我。我们是地主家庭,哪里还敢等人来送殡嘛,悄悄埋了少祸事。”

    罗玉兰本想骂他“没用的东西”,但见他那副可怜相,罢了。

    “是不是埋在你大公身边?”罗玉兰问,即挨着爸爸永忠坟墓。

    “没有,在后坡土边上,随便埋了。”

    “你呀,就为一顶乌纱帽嘛。”罗玉兰长叹口气,“书可读,官可不做啊。”

    走进老院子,罗玉兰差点以为走错了门。虽然房屋没变,走动的农民好多,认不得几个。阶檐过道上,堆满农具和篾筐之类,还有垒灶煮饭的,侧着身子才能走过。院坝更乱,堆满稻草,搭有草棚,有的棚顶冒出了炊烟,拴牛的,拴羊的,小猪跟着母猪啃刨泥土,东一个坑西一个凼,到处是屎尿,臭气熏人。两个小孩赤条条追跑着,尖声哭叫,如无人之境。

    罗玉兰稳住身子,一阵干呕。虽然,她在乡下见惯此类情景,可在朱家老院子还是头次。

    仲文扶住她走向老窝。有人招呼:“朱大娘回来了?”

    罗玉兰转过脸,认出是胡安贵弟弟胡安成,听说已和大哥分了家。她问:“你住这里?”

    胡安成点点头,指指身后。原来永义四爸的五间全由他住了,不知他家几口人?

    胡安成说:“朱大娘,到我们屋里坐坐。”他把“我们”二字说得特别重特别长,显示出新主人的喜悦和自豪。罗玉兰问:“是安贵分给你的房屋?”

    “不是不是,他不晓得。”

    “你自己搬来的?”

    胡安成低下头,不答。罗玉兰吐口长气,难怪早晨出门,胡大银非要跟她回乡,开口就骂安成,各人房子宽宽的,还去占别个房子,看来就是骂的这个,幸好没让他回来。

    她正想问仲文,你们住哪里,发现大院各屋的门口站满人,多是中青年妇女和小娃,没一个认识,都拿复杂目光看她,不转眼不变色。罗玉兰赶紧避开他们目光,低下头来。

    原来老院子换主人了,我罗玉兰倒成客人啦。她胃里又一阵涌动。

    她缓缓走到自己的睡屋前,发现门上新安了锁,正要问,仲文边掏钥匙边说:“我专门给伯妈安了锁,免得……”,仲文说着,替伯妈开了门。

    四间屋内,桌椅床柜,整齐干净,原封未动,与院坝比,天壤之别。

    她坐下来,深深吸口气,笑了:“还没革我的命嘛,你们屋子呢?”

    仲文没说话,指了指靠近竹林的三间偏搭草屋。罗玉兰自然知道,那三间草屋往常是拴牛拴羊堆柴草,讨口要饭的都没住过,如今成了四爸家八人栖息之处。

    “我去看看。”

    仲文拦住,说:“伯妈,去不得,去不得。”

    “为啥子去不得?啊?他们是野鬼?我偏要去看他们。”

    仲文无计,只好跟在伯妈后面。

    见罗玉兰到来,四爸一家激动不已,纷纷站起让坐,可是,拥挤得转不开身子,她只得侧身走进。仲全两个儿子挤在其中,只认得仲文,见他回来,乐得直喊:“大爸,大爸。”

    仲文“哦”了声,算是答复,不再看两侄儿,也不看父母,只低头看脚。

    仲文爸爸朱明章躺在床上,脸黄肌瘦,伤疤随处可见。看到大嫂,顿时老泪纵横,嗫嚅一阵,方喊了声“大嫂!”罗玉兰上前拉住他那鸡爪般的手,说:“兄弟,你莫说了,大嫂心里晓得。”那知,他竟然放声哭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仲文一抹眼睛,赶紧跑出门去。罗玉兰揩下眼睛,说:“兄弟,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懂得世间人事,有句老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以前,我们确实享够了福,现今艰难一些,也要想得开,让别个过几天好日子嘛。再说,新社会讲究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不准饿死人。你还有两个儿子在当干部,比有的家庭好得多,想开点,莫怄气。只要大嫂还在,我不能睁眼不管。”如此一说,仲文爸爸顿时收住眼泪,点头不止。

    仲文的妈一头跪下:“大嫂,朱家只有靠你了。”

    罗玉兰拉起她:“兄弟媳妇,照顾好兄弟,莫丧气,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帮助你们。”

    本想请罗玉兰吃晚饭,哪有条件?个个面面相觑。仲文在门外催促:“伯妈,还是回街上宿吧。”

    这时,安成走来,邀请道:“朱大娘,走嘛。朱乡长,你也来,添双筷子就够了。”

    “好嘛。不然,你爸爸要怪我了。”罗玉兰答道,临出门,回头对仲文妈说:“今夜,喊两个侄女和我睡,我一个人怕鬼。”

    仲文没有进屋跟父母道别,倒跟着罗玉兰去了安成家。

    第二天,罗玉兰去后坡陵园,先到四爸新坟前拜完三遍,再到梁校长墓前拜毕,回来路过朱仲武坟堆时,她朝坟堆吐泡口水,说:“你个黑心肝把四爸一家害够了。”

    中午,罗玉兰在仲文爸爸家勉强吃了饭,走时丢下两块银元。如今,她已无经济来源,不敢大方了。末了,她把钥匙交给两侄女,随时去睡。

    得知干妈回到场上仲文家,安贵放下工作赶来。见她一脸阴沉,县长不无歉意:“干妈,你要理解农民群众,他们受够苦了,想要出气,想要报仇,很难保证不过头。群众运动,七嘴八舌,难免过火,你要理解。”

    罗玉兰不开口,也不看干儿子。

    “干妈,我们乡是土改试点,没有经验,边搞边总结,你是政协委员,有不对的地方,有过火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批评我,教训我,我们一定改进。你的四间屋,你的二十亩田土,按照规定该划小土地出租,但是,你是革命妈妈,我们没动,还是你的,随便你们做啥子。”

    罗玉兰发话了:“划啥子成分,我不管。我那四间屋,我要借给仲文爸爸家住,你们不要管。我的田土划十亩给仲文他爸爸,你们也不要管。”

    安贵缓口气,苦笑说:“干妈,他家是地主,你把房屋田土给他们,你是政协委员,恰当么?是不是帮了地主?”当着仲文妻子的面,副县长如此说。

    “我不管。别个也是人,也是人命,也要吃饭,也要住房。”

    “干妈,我们讨论讨论,你暂时莫忙,你要相信政府,我们既善于总结经验,肯定成绩,也善于吸取教训,改正错误,只要发现出了问题,我们会坚决纠正。”

    “那就好。”罗玉兰淡淡说了句。

    安贵不语。末了,罗玉兰说:“明天我回城去。”

    “好,好,好。”安贵连声道,“我喊滑杆送你。”

    “我付钱。”罗玉兰低头说道。

    安贵忙说:“老祖宗,你是革命妈妈,哪里敢收你的钱哟。”

    “那我不是剥削人了?”

    第八十三章尾声

    年底,全国展开土改运动,涪州全面铺开。胡县长在县里大会小会皆讲龙兴乡试点经验,大致是:大力发动贫雇农诉苦喊冤,揭露地主压迫剥削的罪行,擦亮群众眼睛;斗争恶霸地主,打击他们威风,不能心慈手软,保证广大农民站在我们一边;大力保护和支持贫雇农的革命积极性,满足他们的土地房屋要求;严格成份划分标准,不能轻划重划,不能漏划错划;工作队员要站稳阶级立场,心明眼亮,旗帜鲜明,等等,当然他也讲了教训:因为急于解决穷人的土地问题,有简单粗糙、进程过快、时间过短等问题。他不仅会上讲,还亲自跑村乡,直接领导,亲自指挥,一个冬季下来,双脚跑遍全县大多村乡,住贫农家,吃贫农饭,很受穷人欢迎。不过,她给仲文爸爸房屋和土地的请求,也没研究完,似乎以时间换土地,她只好以土地换研究,两相等待。

    儿子一岁过半,立惠抽去土改,分到离城最近全县最富的南坝乡。那里与龙兴场截然相反:地主多,土匪少;恶霸不多,秀才不少;群众观望的多,积极分子较少,工作反倒不顺。

    立惠十天半月难回家看宝宝,这天,终于回来,第一句却骇人听闻:“我把安贵叔叔告了!”修英吓得脸发白:“你癫了?他是县长!他晓不晓得?”

    “我跟他讲了,告了他的状。”

    “我的老先人,你胆子好太,你不想吃十六两了?”

    罗玉兰却一笑,淡然地问:“你告他哪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