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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郁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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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里焕散着油腻的气息。一只烤鸡显然不能表达万树德喜悦的心情,他买了鱼买了五花肉和各色时蔬。因为没有冰箱,李明彩不得不一边抱怨一边操刀上阵清洗煮炸。清水长流,一柄刀在案板上刮啦啦作响。油,吱嘎吱嘎的在锅内跳起踢踏。“这顽皮的小东西。”李明彩喊。原来是一滴油溅到了眼皮上,万树德飞快的扑过来左哄右抹。这分明是年轻时才有的一幕,时间过去这么久,贫困,老病,窘迫,在子女的庇佑下两人竟仍可如此温馨。有这么一瞬,芳晴觉得从前所吃过的苦通通是值得的。只是谁来怜悯她,她坐在床铺的一角,更深的更深的把自己埋进去。似一只驼鸟,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是终有一天生活会找到她(他),以各种方式加以提醒:工作,婚姻,子女,养老。每一次决断都在考验人的智识,认知,经验,道德,情操。在这些抽象的词语背后,是一个人所有人生经历的总和:读过的书,唱过的歌,见过的人,象河面上的飘浮物,你不晓得这究竟是泛起的沉渣,还是一艘可供安全通过激流的小船。由不得人想,决断向来只在一瞬。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人生仿佛就在这么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就滑过去。而时光流逝,一个人被慢慢的凝固成型。回首往事,你或许一定不会记得那些读过,看过,或想过的点点滴滴,在快意或是哀伤的事件中,它们就是象附驳在窗帘上隐约的光影,那么淡又那么远,如一个待解的符号。沉默的,以凛然之姿向人宣称:原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明白,人生只在你想过的那一瞬就已经被决定。

    说起来,她倒是幸运的人呢。

    老一辈有一个说法是年轻时吃苦,老来时吃甜。芳晴不能确认自己能活至长寿或是饕餮,厌倦,自弃,象毒蛇一样依附着她的心,让她想有不顾一切从蛇坑里跳出来的冲动。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甜美多汁的果实伸手可及。时光倒流四十年,这个世界曾经有过一个在自律规矩与浪荡之间徘徊的时代。大批的著作歌曲文艺记录那个过程中人的犹豫质疑与前行。象是一种沉淀,一种能让人安静的气质,能让人从容面对下一代的目光与气度------而这,是芳晴,或芳晴的长辈所永远错失的东西-----一段时光,一段经历,在高歌猛进中被刻意忽略。也不知是谁,秉持对人性所怀有的高度肯定,让所有人重复夏娃在伊甸园中所经历的那一幕:苹果,又一个苹果。被勾引的欲望与放纵的身体一般强大,这是比酒精更猛烈的晕眩。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万树德用两根手指捏着杯子,眼里有不知名的流转的光。他的话语比身体语言更有冲击与说服力。“疯了,真是疯了。”芳晴在心里默念,看李明彩对万树德唯唯点头。芳晴不晓得究竟要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老妇对自己丈夫所做的一切深信不疑:他已老矣,却仍有满肚子腹毂计谋密密酝酿,并准备以危老之姿冲破铁幕,挖一碗蜜酿一碗酒。“芳晴。”万树德亲切的喊,俨然是梁山风度:“将来少不得有你的。”

    芳晴骇笑,连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你醉了。”她说。

    “哪有。”万树德固执的转过酒杯,喊:“满上,满上。”酒果然满上,他凝视着女儿,眼中无限伤感,“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他这么说,分明是不把男人当人。是男人就应该冲锋陷阵,是男人就应该出卖所有保一家安宁。这是新的荣辱观,是他悟得迟,才把家人拖累到这个地步。万树德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又愧又悔,他脸上没带出来的全化做一句话冲口而出:找个好男人!芳晴只当他醉了,她恨自己竟被父亲的一句酒话折磨得彻夜难眠。“我很差吗?”她在心里反复的问自己:原来她的人生竟只余下找个好男人。

    好在她找到了,还不止一个。

    李浩勤,她如今竟可挺身质问他。隔着一条电话线,芳晴听见他在那头喏喏应道:“一份工作而已,薪水也不算高,但不累,就是陪人说说话。你放心,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伯父那里,我会盯着的。”

    话说得这样甜。她心里不是不喜悦,却也没忘了分寸。李浩勤听见芳晴在那头犹疑着说:“会不会对你不好。”

    李浩勤完全没有想到芳晴如今竟有无师自通的可能,他一股暖意从丹田直冲胸臆,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欢欣,遂压低了声音回应:“我没事,伯父来了。”

    万树德正昂首而入,看得出,西装是旧的,皮鞋也已磨底,头发是稀疏的一小撮,眉宇间有一种落拓的文人气质。和以往相比,积郁在他脸上的那些不甘与隐愤如今已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也算是与时俱进,虽然迟些,但总比一无所获的离开这个世界要来得好。

    李浩勤一脸微笑的迎上去寒喧叮嘱人为老万办理诸般杂事:一张书桌,几个文具。他看见老万的眼在一瞬间张得老大,那表情令他想起从前见过的一个人:七十出头,疾病缠身。坎坷,侮辱,挫折,从前经历之种种如今皆化做“尽可能多领几年退休金”之动力。积极锻炼,小心保重。社会之于老人,已是关山数万重。也只能如此了,不能说看着这个社会如何繁荣,衰败,亦或曲折。只能淡淡的应一句“多领几年退休金”------这是报复,不甘还是失落?这样的情绪,至少目前在万树德脸上还看不到,老万有的,只是坦然,再坦然。这样的平静,是“士”与“知识”在数仟年历史中曾经有过也将一直会有的选择。没什么不好意思,老万上前对李浩勤喊了一声:“李经理。”他们颇有默契的略过芳晴不提,但愿这是因为在小李心中芳晴是值得珍爱的女子的原故。万树德心里默念,也只能这样想了。他扬起脸,急切的等领导分配任务。而这正是他们这一辈人的优点:服从权威,听教命令,勇于思考,仅限于在既定的范围内,以揣摩上司意图为主旨,积极努力的完成各项指标。单纯而可爱,颇似于初恋的情怀,尽所能原谅一切背叛,伤痛以及离弃,当绝望终于来临,他所能做的也就是保护自己的下一代不再重蹈覆辙。在相信与自爱之间,永远选择后者。哪怕呐喊如滔滔江水,冲刷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人的躯体,从出生到死,正如一棵树从初育到花开。绿叶如伞,亭亭如盖。红颜新恩,皆已老去不再。唯有枝叶长青,沉默以对世事。一个时代随死亡逝去并新生,人心流转,在漫长的时间之后,或许会有新的未来。而那时他在哪里?又能在哪里?万树德坐在池塘边不停的身体微颤。李浩勤只当是冷,顺手递过一件大衣。初秋,树叶的颜色在青黄之间流转徘徊,如女子温婉的笑颜。那是陪伴他一生的一个女人的全部,万树德点了支烟,深吸一口,低声问李浩勤:“你能一心一意对芳晴好吗?”

    李浩勤没有作答,也不能作答,那么便是另一个了。万树德神色如常,连黯然也只能放在心里,他哈哈一笑抖动鱼绳。上来了,是条大的。一团人欢喜做一处,手机响了,是方达生打过来的,老万扔下钓杆在僻静处听了:工作,留下,庆贺。这显然不是小方想要的回答。方达生神色极稳的喏喏应了,然后放下电话。

    暮色四起,空气里有隐约的家的味道。

    应酬了一天,方达生略有些倦。但还是抽出时间把刚刚的谈话略想一想。

    老万有份工作当然好,能补贴家用。但留下来住在一起,却对芳晴没什么好处。那是个软弱善良的孩子,一直受困于父母的强势。没有主见,更不能自主。这是优点,前提是她能置身于他小方的羽翼之下,反之则后患无穷。可依目前的情势看,这已经不再是能以冷静的分析所能解决的问题了。方达生信手点了枝烟,内心有柔情在隐隐的涌动。他吸口气,再静一静。心里说:明天吧,或许明天就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