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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向死处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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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三里,黄沙地上,夜云熙看着城头的全军行礼,不再停留,慢慢转身,朝前渐渐疾走。一边走,一边唤身边紧跟的人:

    “明世安?”

    “殿下!”那个奉命跟随她出城,迎接老将军与七子的明家小子,答得飞快。

    “你是如何认出来的?”夜云熙就跟着一抹笑,这反应,这语气,八成知道是她。

    “青鸾姑娘从不直呼我名。”明世安道了识破原由。

    “回去的时候,告诉陛下,不怪紫衣,那丫头骗不来我,给我端茶水来,手都在抖。也不怪青鸾,那丫头太实诚,跑来与我辞行,我随手让她喝了一口,陛下送来的茶……这会儿,应该还在将军府里酣睡着呢。”那两个丫头,她视如姊妹,便一一理着,要如何向陛下作个交代。

    昨日夜里,确切地说,应该是今日凌晨,约是寅时过点,这时点,平日要是搁在曦京,已经在开泰安宫门,文武百官中有些不贪眠的,已经进门驻车拴马,等着上太极殿候早朝了。

    她在这寅时醒来,一边想着曦京城里的作息,一边就要起来梳妆,准备上城楼去看西凌大军。然后紫衣进来,张口就问她,殿下想不想喝点茶。本是一个惯常应对,她夜里吃了一碗小面,也确实想喝口清茶。哪知那丫头,递茶的手,微微地抖,抖得那瓷杯盖子,在杯缘上止不住地砰砰翻颤。她就心里起疑,沉了眉眼,让那妮子自己喝,一唬一诈,就给问出来了。

    原来这堂堂天子和大将军,又在背地里合起伙来蒙她。她心中五味杂陈,有些怪怪滋味,却还不好发作。不多时,皇帝便差人来探,问公主起了吗?来探的人,是邢天扬,也只有邢大统领,敢登堂入室,将她当做人质来查看,她就索性将计就计,也蒙了他们一回。

    且看他们要如何折腾,果然,等日头渐起,青鸾被叫上城楼走了一遭回来,进屋就跪地,朝她辞行时,她也彻底知晓这城头局面,知晓这些须眉男儿在打什么算盘了。然而,在青鸾看来,替主赴险,报主之恩,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事情,她却……真心不忍。青鸾扮她,只能扮一时,一旦识破,便是死路,而她去,却未必。

    当时也不动声色,只要青鸾去装扮。等那妮子,十八般修容武艺,尽力使出,几个时辰下来,硬是将自己整成了第二个公主。夜云熙瞧着那跟自己照镜子似的人儿,不禁赞叹,真是手艺精湛。一开心,随手就将桌上那杯晨间的凉茶递过去,叫那妮子喝:

    “青鸾,你此行替我,我便算是承了你的情,但你我主仆一场,我又不得不受之。壮士出征,本当以酒送行,我这里没有酒,只有这杯茶。以茶代酒,当我谢你。”

    一番话情义真切,说得青鸾也有些动容,接过瓷杯来,仰头而尽。

    等快到酉时,邢天扬来领人,她将面纱一戴,微微一礼,立在一边不语。邢天扬存着小心,竟不顾礼仪,掀帐探头,看见榻上酣睡之人,确实是公主模样,才放了心,一路出来。

    一番李代桃僵,假亦真时真作假,此刻想来,都觉得……好笑。是真的有些好笑。那些个男儿的心胸,太狭隘。不管是以利益权衡之由,行阴谋诡计之举,还是以保护之名,行占有之事,都是私心所致!而她,向来磊落,该她做的事情,她从来不躲。不任人摆布,不倚人寄生,也不萎缩推脱。

    遂笑得嘴角弯弯,仿佛一只小狐狸,见明世安无声,又重新叮嘱了一句:

    “我拜托你转告陛下的,你可记住了?明世安?”

    “世安记住了,公主……仁厚。”明世安回神答到。

    当不起仁厚,无愧于心而已。她听得莞尔,一边疾走,一边又起唇角,直想说几句别的,却又一时语塞。刚才,回头见着城头上动静,那人,应该是认出她来了,突然就从瞭望楼上跳下来,又被人赶紧拉住,那拼抢制人的一幕,她看得清楚的。的确,奔出来又能怎样,还能将她拖回城去么?

    只是,她并无破绽,也不知那人,如何看出来的?一想到那人一副锁眉凝目,说不出是想恨她怨她,还是要咬她吃她的深沉模样,就觉得等下明世安回城,是不是也该稍带上几句给他的话,宽慰一番?可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有些矫作,只得作罢,又去唤那明家小子,说些别的:

    “明世安,他日作了大将军,请对凤家遗脉,多些关照。”如今,凤老将军仅存了两个嫡孙,一男一女,尚在年幼。

    “承公主吉言,若有那么一日,世安……定不负所托。”他也不谦虚,也不推脱,仿佛,大将军,他是有信心要做的,公主的拜托,他也很乐意效劳。

    夜云熙便觉得,这小子,不可小瞧。遂再无多话,一直行至那七里处。西凌人已携了凤老将军与七子遗体,于此处等待。

    从酉时出城,至此七里,小半个时辰,天色无甚明显变化,只是,仿佛天地间的锐气,又被抽掉了几许,越发显得残阳如血,霞光清冷,风沙寒意。

    双方便趁着这最后的日光暮色,着手交接。凤老将军与七子的遗体无误,入棺木,待起步。公主不假,公主手中木匣子里,大王子的头颅,血枯皮干,五官凝固,也为真。

    “请公主入军中。”西凌一方,为首一人,躬身让步,抬手示意,要她即可将这剩下三里,举步行完。

    “不,等老将军先回城。”她一边朗声喊道,一边合上那装头颅的木匣子,捧在胸前,突然从袖中变出一把匕首,横在玉色颈间。肃然神色,却不是去看那前来交接的为首之人,而是冲着三里之外的铁骑大军,她看不清晰,但却能笃定,笔直道路尽头,万军阵前,定有高大一骑,那西凌之王。

    那交接的为首之人见她突来举动,跟着僵了身形,又随她神色,举目朝大军方向看了看,一时迟疑不语。

    夜云熙便冲着明世安喊道:

    “还不快走。”

    西凌人狡诈,不得不防。两国的交道里,眼看就要板上钉钉了,还经常变卦的事,也是常有。

    明世安见机,也不多话,朝她深深一礼,指挥起棺,回转方向,朝着天门关城楼,抬脚生风,举步扬尘。

    留下她与紫衣,于风沙中伫立。这紫衣丫头,作死要跟着她来。即不拿茶水与替身之事作威胁,也不说要以命相随之类极致之词,只笑着跟她磨蹭,说堂堂公主出门,不管去哪里,身边无侍女跟随,不太像话。她听了,觉得还合她心意,便让她跟了。她这正牌公主若有命,也就能保住身边一小小侍女。

    待明世安一行,渐成风中小点,几乎就要看不见。她才收了手中匕首,开始朝着三里之外的大军阵仗,一步一步地行过去。再无回头,也再无却步,直直朝着路的尽头,那个想象中的西凌王立马伫立的地方,行了过去。

    六月十九,银狐军劫亲,她亦是,像此刻这般,向万军中行,但彼时,以为是要瞒天过海,金蝉脱壳,故而那森森铁甲与刀剑寒光,并不让她觉得害怕。而今日,七月十八,她再一次,朝着这十倍于当日的遮天大阵,一头冲撞过去,心里却没有了侥幸。

    孤身一人,站在十万大军面前,没有人会可怜她,也没有人会来救她。这位传说中狡诈残暴的西凌王,在痛失爱子、矿山,还有王庭之后,将会如何对她?或者说,通过如何对她,表达他对曦朝的不满与愤怒?

    她也不是不怕,而是,那浑身的血液沸腾,压倒了害怕。捧在胸前的木匣子,如同一个护身的法宝,一张最后的王牌,替她阻挡了十万铁骑的虎视目光。

    她便硬了头皮,朝着阵前一直走,反正也没有人拦她,一直至那马蹄抬起就能踢飞她之处,忍着满面的马鼻喷息,再仰头去看他,那位传说中的西凌王。

    那高头大马上,草原之王也在看她。左右两翼,一字排开的王庭十二卫,相传是西凌草原上最能打的十二位勇士,的确,最高壮威猛的西凌人身材,十二尊铁塔似的,拱卫着王者。

    而让她意外的是,西凌王,却不如传说中那般熊身虎像。有西凌人的高大,却不显粗莽,与他的铁塔卫士比起来,显得单薄了些。目光精闪,满脸胡髯,明明是顶峰壮年,却于那眉间眼角,透着些许不易觉察的苍老,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

    夜云熙就不禁略略皱眉眯眼,却看见,那个一直雄踞于马上,俯视于她的西凌王,突然大掌拊心,朝着他微微欠身一礼,与她讲一声阵前的客套,强盗的礼仪。浑厚的声音,亦如大漠夜风:

    “公主殿下。”

    她只浅笑,不答话,又微微欠身,将木匣子高举齐眉,意思是,我先将你的儿子还上。

    没有被大军胁迫的愤恨与无奈,也没有处于弱势的担忧与恐惧。仿佛,她就是一云端使者,款款而来,好好说完话,办完事,随时可以转身离去一般。

    先前随她从三里之外过来的那为首之人,就上前来,于她手中接过匣子,行至西凌王的马侧,又打开了木匣盖子,确认无诈,才递上去。

    夜云熙便在心中默念,匣盖开,机关启,触头颅,飞箭出。

    果然,当西凌王接过木匣子,赫然见着那张如真的容颜,不禁伸手轻抚爱子的面庞时,三柄飞箭,连环射出,但见那西凌大王淬不及防,大呵一声,仰身侧翻,从马上滚落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