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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守金蒲城_111.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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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滋味如何

    匈奴人本来不善攻城的,但和精于筑城守墙的汉人争斗了几百年,也总结出一些经验来。天一亮,匈奴大军吹着号角就在城前集结起来,在一箭之地外,出现了一些步兵,扛着七八十架三丈高的云梯,手持着一面盾牌,弯刀就卡在盾牌的里面。

    这回匈奴没有疾攻,而是派出使者来到城下喊话。

    喊话人会汉语,可能是刚刚投降的车师人。“大胡尊贵的左鹿蠡王,诚心劝耿将军投降!不要无谓地抵抗啦!我们知道你们只有两百人,而左鹿蠡王有一万骑!随时可以踏碎整个城池!我就想问一声,昨日的箭雨,滋味如何?”

    城上也有一个大嗓门的士兵,在耿恭交代几句后,开始喊话。

    “我家将军说,你们送的箭很不错!这样的雨,可以每天下一点!但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会把箭还给你们的!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汉家神箭!”

    左鹿蠡王远远地听着,喃喃念着“汉家神箭?”,是指那个神箭手吗?

    谈判很快破裂,四面的号角又响成一片,匈奴大军开始攻城了。

    一支马队七八百骑,如昨日一般,环城而跑,马上弯弓抛射,箭雨落下。汉军与昨日一样躲在屋檐般斜支在垛口的木排下。

    耿恭知道,这轮箭雨就是火力压制,让汉军抬不了头,掩护那批扛云梯的步兵冲到城下。虽然通过垛口的箭孔也能发箭,但效率低太多了。正式的弓手射阵,往往分三排,轮转不休。在最后一排时,每人脚边都放着箭囊,随着旗语,整齐地抽箭搭箭;随后整排人前进两步,步到第二排开始引弓拉满;再前进两步来到第一排,随着旗语命令,调整箭的高度(箭头指向的高度,代表不同的射程。比如旗语里发出“三寸”的指令,就是箭头要高出水平三寸的高度。发射官往往是极有经验的将校,根据战场上封锁或杀伤要求,随时调校箭高的指令),看旗子一挥,一排箭射出,整排人迅速退回到第三排,周而复始。三排人的身后,有专门给箭囊补箭的人。但在敌方箭雨的封锁下,汉军不可能在城头排出射阵。

    耿恭也没有命令兵士从箭孔发箭,只是缩着。自己想射几名敌方的军官,才发现城下抛射的马队里,再没有披军官甲胄的人,只能拿弓敲了敲头盔,苦笑一下。

    匈奴的云梯队伍全力徒步奔跑,迅速跑进了一箭之地,训练有素地将单手的盾牌架在梯边,挡着头顶,全没想到,城上的汉军无动于衷,没发一箭。

    云梯队冲到抛射马队的身边,马队倏然分开后退,让开道路。箭雨一下没那么密集了。

    城头四角的八架床弩却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启动了。一架床弩一般有三名床弩手操作,每人配了一位盾牌手遮挡箭雨。八尺长的弩枪,瞄的不是人,而是云梯。八支弩枪弹出,带着呼啸声,击在云梯上,云梯瞬间折断崩散,扛云梯的步兵也被波及,受伤倒下。第一轮弩枪发射,六架云梯被毁。第二轮的弩枪正在操作……但操作被打断了,城下抛射的马队里,其实埋伏着十几名匈奴的神箭手,同时出手射城上四角,盾牌手都保护不住,有些箭准确地穿过盾牌的缝隙,射中了弩枪手。第二轮,弩枪只射出了三支……

    耿恭一挥手,伤还没完全好透的玄英,带着几名羽林兄弟,分扑四角,专门压制那些已经露头的匈奴神射手。耿恭也不闲着,一边步向四角指挥补充弩枪手,一边向城

    下射箭。环城寻了一圈,大部分城下的神射手已被猎杀殆尽。

    但还是有许多云梯队冲到了城下,消失在弩枪的射程里。

    每支云梯队最前面的两个人,是队伍最重要的两人,他们往往最勇敢也最有技巧。两人冲到城下,眼看就要撞墙,高喊一声“起!”,就跳起把脚蹬在城墙上,横着身带着梯头往墙上跑。身后的几个人高举梯子,最后面的人猛推,两个人奔跑着就被梯子生生推上城头,梯子也就架好了,下面的人迅速爬梯。两人上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盾牌后扯出弯刀,疯狂劈砍守城者,为身后的爬梯同袍争取时间……

    金蒲城不高,才两丈,如此操作原本不难,没想到,冲到城下的云梯队大部分都没把云梯搭上城头。几乎都是带梯上城的两个人,在墙上跑到三分之二处,突然松手放了梯子,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落地后要么摔得人事不知,要么打滚惨叫。攻城就是要四壁齐上,让城头的人四顾不暇,但只有极少数云梯上了城头,那最先的两个人就成了靶子,早有瞄好的几支长槊,在他们探出垛口的一瞬,把他们扎穿,然后把尸体顺着梯子挑下去,砸落一串登梯者。

    攻城就是要抢,不过一刻,更多的云梯队和攻城步兵穿过了床弩的封锁,来到城下,但还是有大多数梯子架不上去,城下一下显得拥挤混乱起来。云梯上墙要有个助跑距离,有些云梯队试图重整,开始扛梯后退……

    外围的匈奴马队,怕误伤攻城者,停止了轮射,慢慢退远,只留着好几名神射手藏在步兵盾牌手的后面配合云梯上城时,射杀阻挡的长槊手。但他们一出手,露出身形,就成了耿恭和几名羽林射手的目标。

    箭雨倒是彻底地停了,城头的争夺却开始激烈起来。

    耿恭看时机差不多了,对传令官一挥手,那传令官双旗挥舞,大部分缩在木排下的士兵出来了,摘弓搭箭,也不结射阵,各自向爬梯以及城下堆积的匈奴步兵射箭。

    箭势比起匈奴的箭雨来,一点也不恢宏,毕竟只有一百多人射箭,又不整齐,看起来稀稀落落的。

    但效果却极为惊人!

    左鹿蠡王就看见在云梯上攀缘的人,纷纷落下;城下的步兵一个个地倒下……他们并没有死,因为每个人都在哀号!那种都不像是人发出的凄厉惨叫。那一刻,左鹿蠡王几乎都不认识自己的军队了……这都是草原上的好猎手、好儿郎,平时被马摔断了腿,也不会吭一声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翻滚惨叫的行列,叫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城下没有中箭的步兵,不知所措,好像身在鬼域,抢城的行动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了。

    左鹿蠡王如梦方醒,下令吹收兵号,然后让马弓手们再次进入一箭之地,接应步兵们回来。

    已经退远的马队再想进入一箭之地来个箭雨压制,就不容易了。城上的射程比城下起码远三十步,所以还没等进入张弓时刻,城上的箭就零星射过来了。中箭者与步兵一样,哀号着摔下马去,在马蹄边扭动翻滚,嘶叫不休,两个人都按不住。但命令就是命令,马队继续向前,中箭者越多,最要命的是马中箭的反应,当下疯狂,不仅甩下骑手,兀自红着眼在队伍里乱撞。还没通过那要命的三十步,马队就被疯马们彻底冲乱了。冲进一箭之地的马弓手,也都成了散兵游勇,被城上的射手居高临下地收割。

    收兵号越来越急,

    能跑的匈奴人都逃离了城下的一箭之地,密密麻麻地站在外围看着无法援救的同袍们还有爱马,还在一箭之地内哀号翻滚,像一种古怪而痛苦的合唱。

    这合唱里传出深深的恐惧,让倾听者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箭?

    城头上也停止了射箭,士兵们静静地看着城下蠕动的狼藉,没有欢呼,好像被成果震住了。也有不少人心生鄙视,匈奴不过如此。

    只有玄英背对着垛口慢慢坐下来,扶着已经酸痛得快动不了的右臂,望天喃喃道:“老秦,替你杀了三十八个……”

    耿恭让传令官向匈奴挥休战旗,但发现匈奴好像不懂,让大嗓门的士兵呼喊,声音却无法穿过那片哀痛的惨哭和呻吟。只好写了封信,绑在弩枪上,用床弩高高地射向城门正前方的敌军。床弩的射程远超过一箭之地,但这把弩枪上还挂了响哨,一路鸣叫,提醒人注意。由于射角很高,弩枪划了一个很大的抛物线,落了下来。这给了匈奴人很多准备时间,纷纷散出一片空地,目睹着弩枪从天而降,砰的一声,扎入地面一尺多深。

    早有人取了信,去送给左鹿蠡王。

    左鹿蠡王让舌人念出,大意是:汉军可暂时休战,允许贵军来城下接回伤者和尸体。何时再战,任凭贵军,随时恭候。汉家神箭滋味如何?

    左鹿蠡王既感佩又无奈,令五百士兵,弃了兵器,去一箭之地内,抬回伤者和尸体。汉军果然依约,没做任何攻击。

    战场清理陆续持续到黄昏,左鹿蠡王才回到医帐里去看三百多名伤员。本来已经平静的军营里,又开始发出凄惨至极的哀号,听得周边几里的匈奴士兵不寒而栗,心胆皆寒。原来是军医和巫医正在给伤员们拔箭。

    左鹿蠡王皱眉而观,只见箭镞拔出,创口里的血肉翻出,就像被烙铁烙过一般,冒着沸腾的血泡,触目惊心。

    左鹿蠡王有点恼火,叫随从把号哭的伤员的嘴全堵上。也有一些咬牙不喊的汉子,他们无须拔箭,多是上午攻城从云梯上摔下来的领头兵。原来在城墙的三分之二处,汉军在墙身上埋了一排箭镞,他们带梯上墙,被扎穿了毡靴底……脚心剧疼攻心,就松了梯子摔了下来……“当时真的很疼,疼得像是人会炸开……”

    等到伤员拔箭完毕,人也慢慢平静些,左鹿蠡王才把医者叫出来询问。

    “这……是怎么回事儿?”

    “箭有毒。”军医变色说。

    “这不是毒,是诅咒。”巫医道,“恶毒的、来自地底的诅咒!”

    医者意见不一,左鹿蠡王也不知该信谁,拿着一支从伤员身上拔出的箭——可气的是这箭还是匈奴人自己的箭,应该是前一天射进城的,现在被汉军射了回来。左鹿蠡王用指尖轻轻地触了下箭镞,身边早有人大惊提醒:“王爷,使不得!”

    左鹿蠡王浑然不觉,转脸看向帐外的城墙,像是自言自语:“这就是他们说的汉家神箭吧。”

    金蒲城的城墙内,有个大棚,棚上兀自插着不少雕翎箭。

    棚下有个燃烧的炉膛。

    或是火旺的缘故,塞外的晚冬虽然极冷,炉前的铁匠却赤裸着上身,独自一锤一锤,锻打着箭镞。火色给铁匠的臂膀和光头镶出了一个红边,照着上面的麒麟文身,宛若立体一般。

    那些让匈奴哀号的“神箭”,就出自他的手笔。

    墨者齐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