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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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闻爆竹知更岁,偶见梅花觉已春。大年初一,虽然寒气尚未完全退尽,却碧空万里,艳阳高照,野川沐浴在一片明亮的希望中。清晨,红日高悬,沧浪大桥包裹了一层光辉,车辆稀疏,三三两两的行人打扮一新,以亲朋好友为单位,谈笑风生穿过大桥。

    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由南至北沿着东边栏杆上大桥,东张西望,双目空洞,一副丧魂失魄的模样。走至大桥中央,他抬头留恋地远眺了一眼温暖的太阳,突然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翻过栏杆,紧闭眼睛,张着双手,“啊”地大吼一声,纵身一跃,像一段木棍插进水中,水面溅起一片浪花……

    “有人跳河啦——”人们反应过来,惊恐万状,尖叫着,奔跑着,围拢到桥栏边。

    中午,尸体被打捞上来,从口袋搜出一封遗书,揣在封闭的塑料袋里,显然有备而来。沧浪河水川流不息,又恢复了无声无息。岸边聚拢了围观群众,脸色冷峻,众说纷纭。于一建正式走马上任城南派出所所长,上窜下跳,忙前奔后,组织警力维持秩序,处置事宜,疏散人群,安抚民心。春节,春回大地,福满人间,贺新春开创新局面,辞旧岁洗尽旧尘埃,却闹出人命,冲淡了节日的喜庆,野川市民人心惶惶。

    中年男子是洪卫表叔。父亲得悉,当即目瞪口呆,“扑通”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张姨惊叫着扑上去,抱头抹胸掐人中,洪卫、柳星手忙脚乱揉臂搓腿,父亲好久才还魂回阳。洪家本就亲戚稀少,血脉不旺,表叔的自杀如晴天霹雳,震得全家魂飞魄散。洪家乌云笼罩,阴气飕飕,洪卫心惊肉跳,寒气袭骨,深刻体味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意境。

    柳星陪伴溜溜,父亲、张姨、洪卫买了花圈去吊孝。洪卫从于一建处获得表叔遗书,仔细阅读,不禁悲由心生。表叔在机关工作,长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周围同事接二连三得到升迁,他辛苦半辈子,却默默无闻,原地踏步。表婶白眼相向,冷嘲热讽,表叔心理严重失衡,静夜沉思,心灰意冷,终于选择吉祥喜庆的春节一跳了之,一了百了。洪卫深刻理解了表叔临跳前那惊天一吼,那一吼其实是他四十多年来内心全部愤懑的最后爆发,是对人生所有失落的强烈发泄,是对死亡功德圆满抛却一切烦恼的满足呻吟。表婶瘫软在地,伤心欲绝,洪卫目光悲哀,泪水涟涟。

    洪家在悲悲戚戚中度过春节。父亲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人生本就短暂,为何仓促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孤儿寡母今后怎么活?人有恒心万事成,人无恒心万事崩,人生虽苦,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人是高等动物,你可以放弃战胜困难的信心,却不能随便放弃自己的责任!”

    咀嚼父亲的话语,体悟他的良苦用心,洪卫心潮难平。表叔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于他的脑海,心里沉甸甸的。教育形势紧锣密鼓,教育竞争日趣激烈,省与省,市与市,县与县,乡与乡,校与校……置身教育前线,洪卫深切感受着烽火硝烟,如临大敌,每天像一只旋转不休的陀螺,忙得头昏脑涨。在密不透风的工作中,他沉醉其中,抛却烦恼,无比充实。

    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桃红柳绿中,洪家感受了春意盎然的暖意。

    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两辆奔驰小轿车停在洪家所在居民区,车身熠熠反光,惹来居民羡慕的目光。三对打扮入时的中青年夫妇,各自领着他们的子女下车,锁了车门,前呼后拥上楼,径直闯进门户大开的洪家。洪卫正陪伴溜溜玩耍,见一群陌生人进来,大吃一惊,疑狐的目光射过去:“请问……你们找谁?”

    来人并不答话,笑呵呵地东张西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略小点的少年扯开嗓门急切地喊叫:

    “奶奶——”

    “外婆——”

    父亲和张姨刚从市场回来,坐着小凳在厨房谈笑着择菜,听到外面吵吵囔囔,起身出去。站在厨房门口,张姨惊呆了,变成一尊雕塑,张大了唇,目光

    仿佛被盯住一般,眼睛变成闸门,泪水细细地渗出点滴,然后汇成涓涓溪流,最后如洪水决堤,滔滔不绝,咆哮奔涌。

    女孩和少年哭叫着冲上去,抱住张姨的腰:

    “奶奶——”

    “外婆——”

    三个成年男女也脸色大变,扑上去抱住张姨痛哭流涕:“妈——”

    “乖乖,我的乖乖啊——”张姨突然醒悟,抱住女孩和少年,泪雨滂沱。

    他们抱成一团,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洪卫和父亲呆呆看着,突然恍然大悟,这些都是张姨的晚辈啊。当年,三个子女强烈反对母亲再婚,张姨冲破重重阻力,只带了一套换身衣服,净身出户,嫁到洪家,子女便与她断绝了往来。日月如梭,十年转瞬即逝,张姨心冷如冰,与老家失去了全部联系,以为这辈子不会再与子女有任何瓜葛,虽然思念常常像蚂蚁一样咬噬心灵。最初的日子,她度日如年。特别是逢年过节,或者夜深人静,她常常以泪洗面。现在,岁月的流水冲淡了张姨心头的忧伤,她渐渐习以为常。但晚辈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她平静的心波……站在门口的媳妇女婿们也欣喜地抹着眼泪,眼睛通红,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望着眼前一幕,茫然不解。

    分秒是石,十年是茫茫岁月中日积月累的一堵墙。隔阂了十年的亲情融会贯通,泪水淹没了彼此的怨恨,连接了双方的距离,冲跨了横亘心灵的障碍。

    “别哭哭啼啼了,招待客人吧!”父亲被感染了,大喊几声。

    张姨松开手,红着眼抽泣。烧水,泡茶,打蛋,烫干丝……洪家济济一堂,温馨弥漫。

    中午,洪卫在“一代公主”安排了两桌。洪卫、洪妍两家,张姨三个子女三家,三五一十五,加上洪父和张姨,两大家共计十七口人。豺哥主动陪他们,他是张姨的远房侄子,当年是他把张姨介绍到洪家,应该算是红娘。十八个人围坐两桌,异常热闹,只是两大家互不熟悉,豺哥当仁不让成了桌长。张姨长子点了五粮液,豺哥让服务员取了几瓶,开了盖。能喝酒的每个人面前都摆只玻璃酒杯,豺哥巧舌如簧,妙语连珠,举着酒瓶把酒杯一只只斟满。豺哥斟酒技术高超,每只杯子波光摇曳,酒面与杯面齐平,欲溢不溢,恰到好处。六个精壮男子“啧啧”吸酒,然后端杯豪饮,你来我往,大人吼,小孩叫,好不热闹。一大杯喝光,洪卫面红头晕,脸上冒出密密的汗珠。豺哥又给每人加满一杯,洪卫连连推辞。

    “怎么,看不起我们兄弟?喝!”张姨长子油汪汪的头发向后一甩,目光逼视。

    洪卫硬着头皮松开手,让豺哥加了一杯,轻轻喝了一口,顿觉麻辣辣的。

    酒热酣畅,豺哥站着剥了西服,伸出右手指着张姨三个子女:“各位弟妹,世界之大,苍天最高;家庭之大,父母最高。当年你们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你们拉扯大,让你们一个个腰缠万贯,衣锦还乡。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时你们却恩将仇报,百般刁难,赶尽杀绝,与她断绝了关系!今天,你们做子女的一个个负荆请罪,给我罚酒,用你们的实际行动向母亲赔罪!”

    洪卫赶紧对豺哥连连使眼色,豺哥毫不理会,神色严峻。

    张姨长子牵着妹妹和弟弟的手,三人端着酒杯恭恭敬敬来到张姨面前:“妈,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做子女的羞愧万分。当年我们三兄妹并肩战斗在外地的生意场上,摸爬翻滚,两个小孩丢给你照料。多亏你顾全大局,放弃应该享受的清闲,成全了我们事业兴旺,家庭富足。那时,我们三兄妹想法也很自私,好歹我们也是乡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乡领导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你却进城做保姆,好像我们做子女的不养你,或者养不起你似的,就觉得丢了我们的脸。后来你又再婚,我们更觉丢人现眼……其实我们一直惦念你,毕竟都是你的骨肉啊。唉,还是我们少不更事,没有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妈,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现在,你的事迹传遍全市,你的大名在家乡如雷

    贯耳,乡邻们赞不绝口,我们做子女的脸上有光啊!养儿才报父娘恩,我们养了儿,却畜生不如!爸去世得早,妈,你遭委屈了,我们晚辈向你谢罪了!”

    “干了!”三人齐声大吼,仰起脖,小半杯酒一饮而尽。“扑通”,他们齐唰唰跪下去,震地有声。

    “起来,起来。”洪父急促站起来,双手直摆,嘴唇哆嗦。

    “洪伯伯,对不起,我们当年不是针对您,请您原谅!”三人跪着不动。

    “儿呀,子不嫌母丑,母不怨儿逆啊!起来,快起来。”张姨起身,泪花闪烁,弯腰搀扶,“我进城不是图的钱,你们早就让我丰衣足食,其实是做惯了手脚闲不住啊。你们整天忙碌,哪有工夫陪我,我也想出来解解闷啊。正好碰到老洪一家遭难,我不忍心离开,有心助他们一臂之力。唉,也该我们有缘,老洪是好人,两个孩子都挺有出息的,我这辈子离不开洪家……”

    豺哥、洪卫和大家一起劝说,兄妹三人起身回到原座。

    “妈,你的幸福就是我们儿女的幸福,你生活快乐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儿媳和女婿连声祝福。

    张姨长子举杯向洪卫、洪妍敬酒:“洪家弟妹,你们是文人,知书达理,我们是粗人,没喝过多少墨水。你们是城里的阳春白雪,我们是农村的下里巴人,请别见笑我们的粗俗。这些年艰苦创业,也积累了一些资产,我在乡里创办的兴达铸钢厂形成规模,在全国同类乡镇企业中名列前茅,声名远播。现在腰包鼓了,思想也逐渐成熟:人生有限,钱永远赚不完,该抽空孝敬孝敬长辈了。妈成了名人,报纸见名,电视见影,为什么?因为她心底无私,帮助素不相识的乞丐小弟弟考上大学。金钱有价,爱心无敌,对照自己,我们自惭形秽!今天,我们所有晚辈前来相认,就是为了弥补十年来的内疚,请接受我们的诚意。我很想见见上大学的弟弟,可惜他没放假。请给小弟弟捎句话:他以后的一切费用由大哥包了!我不是故作姿态,争功邀赏,也不是为了显摆经济实力,而是为了将爱心接力传递下去,用爱心老老实实赎罪……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常来常往哦。”

    “金钱好寻,亲情难觅。为幸福干杯!”豺哥欢呼,推波助澜。

    “干杯!”大家举杯相击,泪光盈盈。

    一大家子欢声笑语,开怀畅饮,喝酒叙旧。张姨圆圆的脸上绽出喜悦的光芒,眼睛又眯成一条线,搂住大孙女不愿松手:“翠翠,还记得小时候吗?夏天,奶奶摸着你的肚脐眼说,人家女孩只有眼睛上有双眼皮,我家孙女比她们俊,肚上还有双眼皮呢。”

    “记得,记得,为了露出肚上的‘双眼皮’,奶奶总是给我买短背心。”大孙女依偎奶奶,一指大表弟,“最有意思的是,晚上在村里的大桥上摊张席子,奶奶天天给我和小刚讲故事:孙悟空大闹天空啊,嫦娥奔月啊,猪八戒背媳妇啊……”

    “奶奶偏心,奶奶为什么不给我讲故事?”小孙子噘起嘴。

    张姨一把搂过小孙子,抚摸着他的头颅:“不关我的事,那时还没你呢。你爸也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刚谈恋爱。奶奶进城前一个月,你爸到河里掏螃蟹,结果从洞里掏出一条长蛇。长蛇死命咬着你爸手指,他在河里大喊大叫,浪花飞溅。直到他奔跑上岸,蛇仍死不松口呢,你伯一刀把它砍成两段。幸好长蛇无毒,要不今天真怕没有你呢。”

    “爸,奶奶讲的是真是假?”小孙子扭头问父亲,半信半疑。

    “是啊,从那以后爸再也不敢掏螃蟹。就是现在,见了酒桌上的螃蟹,爸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剥吃。”张姨幼子后怕地摇摇头。

    笑声悠扬,飞出窗外。众人叙旧怀古,谈古论今,思路如隆隆火车,风驰电掣。酒席延续到下午四点才曲终人散,洪卫掏钱付账,豺哥歪着步伐,一把推开洪卫:“就你……有钱?待一边……去!今天……我做东,否则,别怪哥……翻脸……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