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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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东宝在春节前接到消息,说陈平原春节会回家一段时间。对于陈平原,雷东宝心怀歉疚,他总觉得如果不是他手头的行贿证据雪上加霜,陈平原的判罪不会加重这么多。无论陈平原手指怎么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与陈平原的大力帮忙分不开的。当年判决之后,他们在同一农场服刑,雷东宝对陈平原多有照顾,但是陈平原那边也有人帮着活动,日子过得不错,但两人所在营地离得稍远,没见多少次面,陈平原在里面的时候已经不怪他了,因此听说陈平原暂时出来的消息,他赶紧准备下钱物,见天色暗下来,便悄悄找去,而且还叫韦春红一起去。

    雷东宝万万没有想到,陈平原家的楼道门庭若市。雷东宝擦着两个下来的人进去,看到陈平原家高朋满座。好几个人认识雷东宝,雷东宝也认识好几个人,大家看到雷东宝一致噤声,只有陈平原笑道:“东宝,知道你会来,坐这儿。”

    众人都有些惊异,觉得陈平原挺大度的。雷东宝当仁不让地坐到陈平原身边,韦春红没地方坐,只好远远拣把小凳子将就,但韦春红松一口气,雷东宝跟她说陈平原不怪罪的时候,她有些不信,还以为是因为都在服刑,陈平原不愿得罪牛高马大的雷东宝。今儿这么一看,似乎还真是雷东宝说的这么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陈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雷东宝将双手一拱,当众道:“陈书记,我向你赔罪。”

    陈平原微笑道:“还说这个干什么,我们在里面不是全解释清楚了吗?大家,东宝这个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讲义气,你们看看他这块,是个小人吗?害我的事他做不出来,这不他自己也关进去了吗,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东宝感动,又是连连拱手:“没话说了,没话说了。”

    陈平原道:“这儿都是朋友,东宝你也别客气。给我带什么来?我可想你以前带来的野味。”

    “有,野猪肉,我早早让春红找下的。还有只野猪肚,冬天补身子最好。陈书记,你这回来,是暂时还是不走了?保外办下来没有?”

    “在办,还欠一些手续,还是你早出来,到底……”陈平原说到这儿一顿,他本来想说到底有亲戚下死力帮忙就是不一样。但是这话说出来得罪眼前这一帮总算还是把他办出来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话只能咽进肚子里算数,他呵呵一笑,将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呵呵。”

    雷东宝没说啥,也跟着干笑几声,这感慨,其实两人在里面时候早就一起议论过。他今天来,有重要目的。“陈书记,等你回来,我想八抬大轿请你给我们小雷家做顾问,我们一帮粗人,只有你最了解我们。”

    陈平原愣了下,却笑道:“让我考虑考虑,反正还没到时候。”

    雷东宝笑道:“考虑啥呢,我这辈子难得听几个人的话,一个就是你。你就应了吧,别嫌我们庙小。”

    陈平原还是微笑,没有答应。雷东宝却看到韦春红给他使个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说了会儿话,陈平原才又问雷东宝:“东宝,你那小舅子现在怎么样了?”

    雷东宝没隐瞒,当着众人的面,把宋运辉现在的发展情况,行政级别以及宋运辉在这边协助市里发展的事业,和这边要好朋友等,都简单扼要跟陈平原说了一下。陈平原听了笑道:“呸,有那么好桩脚,还请我去做什么顾问,我跟你说,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顾而不问,何况我还不想去。”

    雷东宝道:“随便你怎样,你就算是名都不挂,我还是拿你当顾问。我就认你。”

    陈平原没答,但一直笑眯眯的,心情看上去比雷东宝进来时候好了许多。

    等夜深人静,大伙儿一起告辞出来,让陈平原好好休息。雷东宝夫妇开车回到家里,才有可能说话。韦春红进门就道:“东宝,你这顾问的主意算是出对了,今天让陈书记很有面子。”

    雷东宝道:“他下半辈子财产没收了,退休金没了,总得有地方挣钱。还别说,他脑子好,以前老徐说过,陈书记这个人是个人才,只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担心下半辈子收入问题。今天一屋子这么多人,真能拿出实货的有几个?他愁着呢。你这么一表态,有几个本来还观望的,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态度。他们啊……到底是那么多年的同僚,谁做什么都清楚着呢,总不能看着陈书记一个人吃苦。”韦春红微微撇嘴,她在县里经营了几年当时县里最高级的饭店,看多听多。

    “那你给我使眼色干吗?”

    “怕你说多反而错,好像你现在财大气粗可以不把原陈书记放在眼里似的,让人看着好像是你给陈书记一口饭吃,到底你以前只是个村书记,他是县委书记,他怎么好意思一口答应到你手底下讨口饭吃,让大家看他现在落魄相。你看这不是后来陈书记故意问起你们小辉了吗,他现在越是这样,越要面子着呢。小辉越是能干,你还请陈书记做顾问,越说明你记情,越说明你重视他,他有面子。别人旁边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给他更多面子。”

    雷东宝一想,果然是这样,笑了:“反正陈书记知道我,他自己会想办法让我把话说出来,给他挣面子。”

    “你意思我不用给你使眼色?真是过河拆桥,没良心的。”

    雷东宝笑道:“什么话,你能,我才要你一起去,谁说你眼色不要紧?”

    韦春红这才笑了,点头道:“他还真了解你。今天陈书记都没说你什么,还替你说话,这一来,以后县里的人都不好再说你什么。”

    “我知道,今天当面说,以后做给他们看,会不一样。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替县里做了那么多事,他们也又开始重视我,给我政策。”

    “还是不一样的,得等陈书记真的回来,有些事请他出面就行了。东宝,这么看来,我又可以回县里办饭店了,以后看来不会再有事。或者开家分店,市里这家还留着?”

    “市里这家也放着,开得好好的,别停。你回县里吧,我们来去也方便。”

    “我再想想,我得把人手物色好了才行。都春节了,这事急不来。”韦春红忽然又一笑,“你那小辉小舅子现在也两地分居,比我们离得还远,你们可真是宝一对。”

    雷东宝道:“他高兴着呢,就是要他每天飞他也愿意。他跟我说他现在骂人少了,我说他以前都是下面憋得慌闹的。我春节看他那张脸去,还成天拉着不。”

    韦春红咯咯地笑:“哎,我真想不出来呢,不知道小辉见到小梁是啥样,我一定要看看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我真好奇死。”

    雷东宝也是不怀好意地笑,这事说到做到,他立刻给宋运辉打电话,问清宋运辉春节动向,原来是去上海过春节,他立马要求也去。但放下电话,雷东宝就惊讶了:“呀,小辉不让我去,小辉怕新老婆。”

    韦春红了然道:“老夫少妻,都那样。”

    “小辉又不老。”

    “比起他那个手伸出来跟嫩豆腐一样的新老婆,当然老,再说小辉厂里又是海风吹又是太阳晒的,本来也显老。”

    雷东宝听着不乐意,道:“男人显老点又怎样。不是这个问题,有些女人让人一看见就不敢大声气儿,小辉新老婆就是那种人,小辉姐姐也是那种人。”

    韦春红一听,怏怏地道:“你就只敢冲我大嗓门。”

    雷东宝道:“你还真别装细巧。”说着就上楼去,将楼下扔给韦春红。韦春红关门关窗到处查了一遍,才关灯摸黑上楼。

    宋运辉接完电话给梁思申打,这时候宋引已经睡觉,梁思申告诉他宋引在她的手提电脑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游戏,又学会好几句英语会话,与外公一起弹奏钢琴,白天还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乌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觉。宋运辉听着心说除了英语,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个儿在家弹钢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弹,在上海估计还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儿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称之为经历。最初梁思申邀请宋引去上海的时候,他有点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妈也担心梁思申一个大姑娘家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没想到宋引在上海锦云里挺吃得开,外公还挺喜欢这个总说他穿得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电话,见外公还歪在罗汉床上,就道:“还不上去睡?不会是专门等着跟我谈话吧?”

    外公点点头,放下手头的旧《申报》和放大镜,道:“我准备出五十万给小竺开个古玩店,又卖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这几天赶紧给我办了,注册用你的名字。”

    “别为难我,外资注册很麻烦。”

    “你不行用你妈的名字。”

    “不行,他们公职人员,你少给他们惹麻烦。才五十万人民币,人家竺小姐伺候你这么多天,全给她也不算多。”

    “我给是我人情,我没做好前期被她钻空子是我老年痴呆,两码事。谁像你,倒贴找个先生,还替人养拖油瓶。我跟你说啦,投资也得看看人的资质,这个小姑娘脑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远,比起你小时候更差远了,你适可而止,还是留点本钱养你自己的。”

    梁思申悻悻地:“我还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省得她亲娘拉去教上几天,又给我制造低级矛盾。”

    外公一针见血:“我看你是先下手为强,不给她亲娘借看女儿制造机会见女儿亲爹,制造他们一家三口亲密相处场面。嘿嘿,没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东方怨妇的一套你无师自通啊。不愧是我亲外孙女,出手比你两个舅妈漂亮。”

    梁思申被说中心事,只得嘿嘿一笑揭过不提。因她知道宋运辉是个注重家教的,当着宝贝女儿的面是不肯给前妻下不了台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里一想到他们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满面地吃饭,她就憋气,只好主动出手,找个漂亮借口断绝他们的接触。宋运辉不知道,为此还心存感激呢,没想到还是被外公识破。她只得道:“你等着,开店的事妈妈来了再说,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得非常坚决,但外公并不说出原因。对于宋运辉,外公欣赏宋的能力,但是并不认可宋的人品,任凭宋梁两个在他面前表现得蜜里调油,他都认定宋运辉休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说的什么感情深厚。外公认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换梁思申只是小家碧玉,宋运辉还能如此执著?不说别的,宋运辉前面一个妻子也是小小的干部,可见这人选择婚姻的功利性极强。因此,项目交到宋运辉手里执行是可以的,那是利用宋运辉的能力,可产权不能放到宋运辉名下,那是有去无回,当然外公不会说出理由,免得得罪。“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门面,就这儿附近,慢慢装点起来。还有一些事,春节得来不少人,你得预先多准备几只煤气瓶,电费去交好,别让人把电线拉了。水费据说有人上门来收,哪天轮到我们抄表的时候你得挨家挨户去收,呵呵,好玩得紧。我这儿手头现金没了,明天你带我支票走,给我取点美金来,这几天黑市兑换价日跌夜跌,我得多换点人民币放着。你回来经过香港的时候,多带点干鲍干贝鱼翅燕窝回来,我付钱。再给我带些内衣来,这边的内衣不能穿,白衬衫也带几件,还有盥洗用品,都用老牌子。所有你帮我采购的物品,我按总价的10%支付你佣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罢,但是挺头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给梁大解决,现在搬出别墅,住着是有品位了,离工作地点也近了,可家常生活一地鸡毛,千头万绪都需她出面去做,又不能扔给外公,说不出口。唯有煤气瓶之类可以交给花王,其他缴费之类的事,锦云里的电费动辄上万,还为此申请的单独线路,外公怎么可能放心让花王等人拿着这么多现金。她少不得明天飞美国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国内服务业还不发达,排队真正是逼疯人。她自己还有事呢,梁大春节结婚,不仅大伯二伯分别从老家和北京赶来,爷爷奶奶都回来,还有梁大妈妈家的亲戚也从北京来,她少不得从美国采购新年礼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只怕三只皮箱都不够,天呐,都说结婚后家务激增,她现在深有体会。可是她觉得她有能力承担,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财力,有脑力,做事自然稍微容易一些。

    宋运辉拒绝雷东宝来上海过年,是因为他深知这次的春节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东宝再给他乱上加乱。虽然与梁家父母已经达成电话沟通,可是见面一起生活几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还得出席梁家大孙子的婚宴,他届时会遇到大批梁家亲戚,那都是些什么人,梁思申早就与他说明了,因此宋运辉提前离开东海厂,连夜自己飞车赶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发厅修理自己。

    年夜饭是与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还在美国,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经既成事实,彼此也就以礼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没什么亲情可以叙说,外公当仁不让地抓住好不容易见面又没梁思申霸占着的宋运辉谈投资项目进度。

    梁父听着,轻轻与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费劳力。”

    梁母点头:“小宋刚进门,不便拒绝。老头子真能抓机会,但囡囡肯罢休?”

    梁父笑了,很轻很轻地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囡囡为个外婆遗产还得打官司,现在外公却轻易把这幢房子写到她名下,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这孩子,这孩子……”

    梁母看看身边专心吃非常鲜美的鲍鱼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心里想着,不知道她的亲外孙或者亲外孙女是什么样子,一定更漂亮更聪明,估计女儿现在还没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运辉照顾了女儿去睡觉,梁父才正式跟宋运辉谈起他们省有几家企业的情况。宋运辉有些吃惊,没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运辉立刻着手,赶在改制试点企业筛选之前,先下手为强,免得被改制试点工作束缚手脚。梁父还说,所有的当地政府部门的工作,由他来做。

    宋运辉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话里话外的潜台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看来得在国内注册一家公司了。”

    外公却道:“眼光别放那么窄,只看到自己手里那点子权。告诉你们,你们的银行贷款利息太高啦,简直是惩罚性利率,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几次,专门针对你们的高通胀的啦。拿那么高利息的贷款做投资,基本上是老寿星吃砒霜,万一通胀给如愿收紧,你们完啦。还是乖乖拿我的钱,我到美国银行贷款,最终受益我们三个可以坐下来谈

    。”

    梁母看着王、梁、宋祖孙三代谈得热闹,忍不住问了宋运辉一句:“小宋,今年物价涨得厉害,你们工资涨了没?”

    宋运辉道:“涨了,不敢不涨,现在外资企业招聘广告上面直接标明工资,我们不涨的话,工人都跑去外资企业。”

    “涨幅大吗?”

    “工资涨幅没法大,只能奖金福利上面增加收入。跟外公谈的项目就是准备增加职工福利用,到时每人手里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这些打算,相比物价涨幅,我们的收入都在缩水。”

    梁母听了点点头,叹了声气:“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资也是,钱越来越不值钱,各方面的用度却是越来越大,今年春节的礼物,还都仗着囡囡从美国背来。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赶一天路,累了。”

    宋运辉看看上楼去的梁母,感觉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较复杂。他不知道有些事经梁父插手之后,梁思申会怎么看。不仅宋运辉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触动,看着妻子的身影一时无语,等外公也上楼去,才有些遮掩地对女婿道:“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运辉联想到自己,不由得会意一笑,与岳父的距离顷刻拉近。“爸,我估计思申也理想主义,接受不了你辅助出资。”

    梁父自嘲:“看来我作为父亲,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烟,看看宋运辉,笑道,“你不会真戒了烟?母女俩都不在眼前,来一支?”

    宋运辉推辞道:“还真戒了,谢谢爸。”

    梁父有些惊异:“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准备迎接小生命?”

    宋运辉笑道:“我们顺其自然,没做任何措施。”或许是姐姐去世的阴影已经淡去,宋运辉才刚结婚就极其希望有与梁思申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强烈愿望与梁思申说起,梁思申勉勉强强地同意。宋运辉清楚当时看到梁思申答应的时候,他很开心,他感觉自己心里有隐隐的焦虑。

    “挺好,我们刚才也说起什么时候给你们抱孩子。”梁父再度惊异,看起来他和妻子都猜错了,看起来女儿比他们意想中更重视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们第一次说起时候的潇洒态度。或许是因为说起第三代,翁婿两个人的心理距离进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烟,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厅,道:“你对锦云里感觉怎么样?”

    宋运辉笑道:“第一次来看,只看到一堆旧家具,后来才一点一点地品出其中的好来。最难得是把不舒服的旧家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还是不计价值地摆着率性地用,这才是真正底气,需要多少文化底蕴和丰厚家底啊。”

    梁父感慨:“梁大前阵子跟我说,看到囡囡装修的别墅,本来以为这就是资本主义,看了外公的锦云里才知道囡囡的不过是中产阶级。他以前羡慕囡囡的开放式厨房气派亮丽,没想到锦云里的厨房偏居一角,关在门里,设备齐全,但模样一般,原来因为厨房不是真正富贵的主人出没的场合。阶层的不同,思维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间布置的细节上。梁大说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以前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看了锦云里才自惭形秽。”

    宋运辉听了心说,估计这是梁父自己的内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这是在跟他解释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现在麻木了,还能怎么样,起码我还是占着宿舍区最大的别墅。”

    梁父看宋运辉一眼,道:“现在国家开放了,放进来的诱惑越来越多,我们都目不暇接,何况你们年轻人。连老头子们都闲不住了。你知道我这回最感慨的是什么吗?囡囡的爷爷,他是诗书世家出身,再加经历无数起落,本来应该全看开了的,可这回竟然为找不到合适的西装来参加大孙子的婚礼而沮丧,差点为此不肯来上海。他还是离休干部,待遇已经算是高的,可相比过去的生活水准,还是一落千丈了,他们没奖金垫补。”

    宋运辉看看梁父已经斑白的双鬓,心里明白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梁父这是心有戚戚焉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样的努力,不一样的结局,不能不让人感慨。”

    梁父点点头:“这些话,听到囡囡耳朵里,又是腐败了。”

    宋运辉不由得微笑道:“思申已经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最近刚帮一家集体企业转制,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现在分析问题很客观。”

    “呵呵,现在还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认现实,又想,其实过去似乎也是宋运辉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开车过来,中午也没休息一下,还不累吗?”

    “路上打过盹,还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闲。”

    “身体真好,年轻。好吧,明早接囡囡的事也交给你,我肯定起不来。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两次行李,才是从家里楼上拎到楼下,再从梁大车上拎进这儿二楼,现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点休息。对了,带着名片吗?明后天我带你跟亲戚认一遭。囡囡不办婚礼,搞得你们被动。”

    梁父上楼,到楼梯口,不由得往下看看,见宋运辉正检查门窗关合,又看宋运辉熟练开启美国带来的报警设备,然后才留下几盏灯昏昏照着,跟着上楼。他回头跟妻子说,这个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点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与这样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说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为女儿心里没底。两人心里都捏着一杆秤,过后几天得以过来人的眼光好好评估女儿女婿的关系,有什么问题可以事先提点。

    宋运辉回去自己卧室,好好将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里想着,要不要跟梁思申说明,最终决定还是说,他刚才还打保票跟梁父说梁思申已经很会客观分析现实,怎么轮到他手上又担心起来了呢。

    宋运辉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机场接梁思申,开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为听说梁思申带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奥迪估计不够装。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难得地清静,就跟他刚出来的锦云里一样,过年的时候那些国产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点办法都没有,幸好还有菲佣小王在家。宋运辉下来的时候,小王也才刚起来,忙给他做了咖啡,宋运辉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与宋运辉沟通良好,很是谢谢了他。宋运辉感觉菲佣比较合理,不比国内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当家作主意识太强,幸好外公够奸,一家中外四个帮手,个个服服帖帖。梁思申还说为一个家忙死,其实若没外公帮手,这个锦云里早鸡飞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这个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国际到达出口也是难得寥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新年,出来的旅人带着的行李特别多,好多人除了一只皮箱之外,还背着红一条白一条的大编织袋。宋运辉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编织袋,梁思申这个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总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后得摆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几遍也总是记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他还算是学化工的。梁思申还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费尽心思地搭配出来,她有那么多衣服,却总是抱怨缺这缺那。想起这些,他一个人站在空阔的国际到达出口微笑。她有时是那么理智,有时又是那么率性,有时精明过头,有时简单得没道理,内心非常骄傲……

    笑眯眯地想着这些,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见梁思申推着大大一车行李东张西望地出来。宋运辉上前先拥抱了她,才接过行李车,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妈昨天没欺负你吧?”

    宋运辉听着不由得笑:“怎么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谈得挺晚,还说了一些你爷爷的事,还有……你爸的感慨。今天长途飞机坐得脸色不大好,回去先睡会儿,我已经吩咐小王给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却神秘地笑道:“我已经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过不大睡得着。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么吗?嘻嘻,想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宾馆里的电视放古装戏,里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该叫你什么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辉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当即就想跑出去买一顶小红帽跟你配套。”

    宋运辉听着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猫猫得跟你理论。不问问你爸跟我谈什么?”

    “呃,不问,逃不过仗着长辈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试探的,我问了生气。”

    “没有,且不说你爸妈都是大方人,以你爸妈的水平,他们想试探我,也不用那么低级地拿话考察,后面几天看着就行。”宋运辉推着车子到门口,小车无法出门,只得一只一只地将行李拎到门外,让梁思申看着,他去取车接应。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妈拿起电话总是就宋运辉的问题问东问西,怎么见了真人反而不问了,反常啊。

    风很冷,才一会儿工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凉,等车子一来,她嗖地蹿上车去,把行李扔给宋运辉处理。宋运辉早知如此,这是家教加出国受教育的结果。他不由得想到那么身份俨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楼睡觉后才敢吸烟,还自嘲地说“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由得莞尔。他也知道,等他上车,一定有亲吻拥抱等着犒劳他,他估计梁父也是这么被梁母收服的,久后习惯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车,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套,可还是吃这么一套,只觉得所做的一切非常顺理成章。

    两人上路后,宋运辉基本上没有时间说话,都是梁思申在告诉他,她回美国做了些什么事,他笑眯眯地听着,等她说完。梁思申滔滔不绝好一会儿,忽然急转直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脸色差吗?清早起来赶飞机,吃隔夜面包没胃口,吐了,好难受,飞机上还一直在反胃。”

    宋运辉一愣,他是过来人,立刻敏感地道:“会不会有了?”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梁思申脸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试验。

    梁思申也吃惊:“不会吧,那么快?”但想了想便释然,“不会,那个才刚来过。”

    宋运辉一听,心里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感觉到,梁思申的语气里没他那么强烈的激动,但他还是温言道:“等下到家还是先喝点粥吧,别先喝橙汁。”

    梁思申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大灰狼,你非常紧张,你车子都开得蛇行了。”

    宋运辉勉强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谈起我们的孩子,他们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惊:“他们不是……他们倒又急着想要了?”

    宋运辉知道“他们不是”什么:“你别再这么想你爸妈,他们现在跟我聊得很好,昨晚你爸爸还跟我谈了你爷爷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说到他心里的矛盾,这些与我有时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们都已经聊得这么深入。”

    “啊,原来你们已经暗度陈仓。大灰狼,你别一张臭脸,我们都那么聪明,要一个孩子还不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宋运辉不由得笑道:“要孩子跟聪明有什么内在必然的联系吗?”

    “就是逗你笑的,别急,顺其自然。”

    宋运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刚才激动坏了,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多让人激动。”

    梁思申听了反而笑,想到宋运辉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却还这么激动,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因此心里很是好受,只觉得没怀上还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争取。”她说出这话,自己也笑出声来,可又忍不住感慨,“我们比较麻烦,两个人离得远。我很怕,我正着手独立主持一个大项目,怀孕会造成很大影响。不过我聪明,是不是,既然别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当,我一定也能行。连外公这张坏嘴都说,我们的孩子肯定是最聪明的,我非常向往看到。”

    宋运辉这才发自内心地笑在脸上,他发现自己太紧张梁思申了,有点紧张得想用孩子绑住这么优秀的她。到锦云里门前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拥抱梁思申,好一会儿才放手,下去开大门。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来,他们没了热烈亲密的机会。

    梁家父母带上女儿女婿去梁思申爷爷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兴一起去,但大家当然带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会怎么议论,她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运辉心里都敏感着。已经结婚的梁三问梁思申怎么想着找个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反而神色自若地反问梁三怎么会有这么落后的中式想法,只因梁思申在众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风向标,梁三反而觉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闭塞。

    梁思申应付了梁家兄姐的问候,再看宋运辉娴熟老练,不卑不亢地与她家这些达官贵人亲戚交往而不落下风,她再次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如同过去,依然没有答案。似乎与宋运辉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为宋运辉是第一次出现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与那么一个条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结婚,梁思申只好一再地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聪明,她一向只喜欢聪明人。众人将信将疑,但都心里怀疑其中必有猫腻,两人看上去并不般配,女的太流光溢彩,男的则是一看就是从下面奋斗上来的小户人家出身。

    不仅是梁思申,宋运辉也在深切感受着梁家与他家的不同。这家人里面的大多数,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内心无比骄傲,行为上则是持以良好修养,看仔细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触的人中,老徐也是这样一个人。梁思申的爷爷虽然没外公那么刁钻泼辣,可也是不易对付的,他被抓住问了好多问题。令他感激的是,岳父一直陪在他身边,有什么过分的地方,由岳父出言打断。但爷爷最终还是肯定了他,只因为他是做技术出身的,爷爷喜欢实干的人,而非他现在的身份修养。宋运辉觉得梁思申的爷爷和外公都是无比怪诞的人,可又有性格。

    中午吃饭,梁家一大家子加上梁大母亲家一大家子,整整开了四桌。梁父让宋运辉与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辈的人,也是所谓都在官场上的人。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人物们举重若轻的随意交谈,令他大开眼界。而这一餐的交谈,也令在座看到宋运辉的潜力。但这一餐饭,吃得宋运辉差点筋疲力尽,他终于见识了梁家。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梁父职位并不显赫的情况下,萧然却对梁思申心怀忌惮。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礼上,宋运辉再度见识梁家的气派,不过当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经转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运辉得以旁观。梁思申这才有时间与宋运辉窃窃私语,告诉他谁谁有什么什么。梁思申见多而倦,宋运辉则是初见欣喜,宋运辉此时已经很能理解梁思申为什么应付大场面的时候游刃有余

    ,她根本就是在那里面泡大的。宋运辉看到女儿宋引也是东张西望没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女儿,但估计女儿出入这种场合多了,以后也与梁思申没什么两样。

    宋运辉在观察着梁家,梁父梁母则是实地观察女婿。对于宋运辉内心的真实动机,他们无法考证,但是从小两口之间的关系来看,他们看得出宋运辉非常爱他们的女儿,经常是微笑注视着放任着他们的女儿,也看得出偶尔有轻声提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对待妻子的态度,也有点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反复背后商量,估计女儿女婿早在爱情之前已经培养出过人亲情,此后的爱情反而是顺水推舟的产物。老两口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定义女儿女婿的关系,但他们心里都想到,如果宋运辉没有婚史的话,那一切就完美了。

    这几天,对于宋引来说,真是大开眼界的寒假。假期结束,跟着爸爸的车子回到家里,她一张小嘴都忙不过来,跟爷爷奶奶叙说那上海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宋季山夫妇都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中国的土地上,还有他们想象不到的某种生活。宋运辉倒是没说什么,让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贵繁华,以后梁思申来还照样对待便是。

    春节过后,宋运辉便立刻投入协助某下游企业改制工程的实际操作,他首先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忙,以及与梁家一位亲戚的联络,顺利通过层层申报和严格筛选,将项目列入省百家试点企业名单,终于获得改制的通行证。几乎与此同时,他们与当地政府临时成立的现代企业制度试点领导小组紧密配合协作,建立起试点工作班子,专门负责制订实施试点工作计划。

    宋运辉手中的工作进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风,而他对一半由东海厂抽调人员组成的试点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亲自过问工作进展。很快,试点工作的总体指导思想便制定出来:一、根据《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业法人治理结构;二、明确投资主体,明晰产权归属;三、实现投资主体多元化,多头引资,争取吸引外资;四、调整企业资产负债结构,以多种形式消化企业原有债务;五、彻底政企分离。

    外公首先拿到指导思想传真,因为宋运辉这几天正在上海办事,所有不着急的常规传真都是传到锦云里,等晚上他回来看。锦云里的电话号码固定,大家都已经知道如果宋运辉不在东海总厂,往锦云里这个电话传一份总是没错的。外公拿放大镜看着传真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这个狡猾的,说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进外资还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传真交给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样一句话,你前几天的案子说得太赤裸裸,审批时候才会那么难。你以后也要站到小辉的角度看问题,拿点政策高度出来说话。”

    梁思申其实一直在参与宋运辉的改制试点进程,两人经常商讨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制定别给以后留下漏子。因此对于试点工作的指导思想早就心中有数,但是看到传真内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话要这么说。哎,我们正在制作的一份报告看起来得重写,一份拆为两份,一份交给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给权力机构看。”

    外公最初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等梁思申说完,就道:“我是不是得准备钱了?最近人民币对美元贬得厉害,美元越来越不值钱,得让小辉加把劲,快点。”

    “快不起来,从指导思想确立到试点方案经过讨论拿出,起码得一个月。然后就得报请省体改委审批。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最后的试点方案会怎么处理那个债务重组问题,债转股?增资减债……”

    “反正都是便宜我这个资本家,呵呵。”外公才不高兴关心那些细节问题,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操作,不过是程序而已。他只袖手悠笃笃地看结果,“你们的衣服今天拿来了,你试穿看看。不行的话,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辉身量与我年轻时差不多,也可以用我过去的衣服。我看着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没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货。这几天院子里花儿开得好,你们赶紧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儿?”梁思申立刻有了积极性,两眼一扫,便扫到罗汉床上放着的一只绿缎包袱。这些是外公让一家他看着还行的裁缝上门量了她和宋运辉的身材后定做的传统衣服,衣服式样都是外公自己选定的,根本就不让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晓得外公会弄出什么衣服来给她穿。不过春节过后一个太阳微阴的天气,院子里曾经晾晒过一次外公外婆过去的绸缎衣服,当时满院子的花团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艳羡,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烦的指点之下,她才知道什么滚啊镶啊的,原来过去的宽袖大袍里蕴藏着无数风流。她早就想知道给她拍结婚照穿的衣服会是什么样,拎起包袱就往楼上去了。

    宋运辉回来的时候,走进高墙里面的深院,立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正是春兰吐蕊。但宋运辉知道,早上出去的时候伴着一院子淡淡雾气的香气更浓,远非晚上的可比。走进院子,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高高围墙不仅将满世界的喧嚣隔在门外,连空气似乎都是不一样的。而今天最难得的竟然是屋子里传出来的外公和梁思申的笑声,虽然都是轻轻的,可是在高墙内的幽静环境里,也是清晰可闻。

    宋运辉奇怪了,今天什么事情,竟然让祖孙两个一齐笑出声来。这祖孙两个,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祖孙在一起总是货不对板,两个人总是为斗气而斗气,谁也不肯稍做退让,宋运辉私下劝说梁思申忘记旧事放开心胸,没用,跟外公说收拾意气为老而尊,也没用。两个人总是一个笑的时候一个生气,更多时候是两败俱伤。一起都笑的日子凤毛麟角。

    宋运辉好奇地开门进去,却见梁思申穿一袭鹅黄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给穿得宝塔一样扎实,整个身材淹没在绫罗绸缎里。看见他来,还假模厮样地举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冲他做个万福,脸上早已歪眉歪眼满是鬼脸了。宋运辉一见就大笑,赶紧把手里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软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滚在床上,一串的“哎哟哎哟”。梁思申看见一个箭步过去,大力将外公扶正了,还真怕老头子笑得岔气。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穿上这种衣服越发滑稽的人,简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调吗?”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镜面前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挺美。

    宋运辉笑道:“不错,我想穿着这套衣服站到外面开满花的苹果树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么可以早回?”

    外公早抢着道:“小辉你这回审美总算对了,我给你们约下礼拜天拍照,布景全听我的,有些东西我开地下室取出来用一下,务必给你们布置得原汁原味,绝不露馅,任何内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辉,你换上那件宝蓝的给我看看。”

    宋运辉笑道:“我倒是认识一个识货的,在北京,什么时候拿去给他看看,真要这么麻烦吗?思申你有没有时间拍?”

    梁思申在镜子面前将一头长发挽来折去,道:“你在家我当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当然要拍的,以后老了拿出来给孩子们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来帮你穿。”

    宋运辉听着又笑。本来以为穿件衣服有什么难的,没想到还真难上手,只得与梁思申钻一起研究好一阵子,才想办法系上带子。外公只笑眯眯看着,硬是不出声指点,似是等看好戏,好歹两个聪明的孙辈没让他得逞。但等宋运辉全套宝蓝万字团花长袍配镶了不知多少花头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过来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让两人站一起给他瞧。他看来看去,觉得还是宋运辉的气质更像样一点,梁思申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脸的飞扬跋扈盖也盖不住。老头子自己先摆弄起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机指挥着两人站起坐下好好拍了几张。

    宋运辉本来只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后却觉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长衫梁思申大红裙卦,被外公赶到书房体验红袖添香夜读书,做出种种古典样子,诸如泼墨挥毫读线装书拉手说话等。宋运辉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连拍了十几张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还是他对的,他已经看到镜头里的美。玩了半天,宋运辉才想起他有电话要打,只得罢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饿得擂鼓。宋运辉跟梁思申在一起后,不知玩了多少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东西,每次在锦云里的心情都非常好,有再大压力,在回到锦云里关上大铜门的一刻,便卸压一半。

    宋运辉打上了电话就一时扔不下,东海总厂也正在改制,转股份制,有关产权的问题也需调整,财务部门好多问题需要请示,宋运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对面,一手话机一手铅笔,一个电话打个没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则是专注于刚从自己包里取出的一份文件,两只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边盘旋。只有外公没事干,不时给一句“装什么样,又没人给加薪”。梁思申吃完,见宋运辉还在打电话,而且是口气相当严厉,不由得轻轻对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说话也是这样?”

    外公转身看了会儿,才道:“我扔椅子的时候都有,这么说话还是客气的。”

    梁思申道:“我们不。我也意识到我们的国内雇员说话声音比较大,有时候我皮笑肉不笑给出的指令,他们比较会忽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大嗓门,也不愿发脾气,宁愿拿语言来压制。”

    “你们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欢小辉这样子的,简单直接,没废话。臭小子,电话费原来都是他打出来的。”

    梁思申估计工厂环境下面说话也轻缓不了,但宋运辉平时说话,以及宋家人说话声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运辉没完没了,一块给他煎的牛排眼看变冷,她就倒了一杯温水拿去放到宋运辉手边,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开不去打扰。

    宋运辉好不容易打完一个电话,见梁思申从烤箱搬出一只大钢盘放到他面前炕几上,里面有荤有素,都是今天的菜被梁思申挑了他爱吃的放进烤箱再加工,让他放下电话就有热的吃。外公看宋运辉吃饭吃菜,他外孙女谄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运辉嘴里,不由得撇嘴,现在的年轻人真没规矩,好起来一身轻骨头,跟他吃饭时候却狂看资料,当他不存在。

    宋运辉边吃边对还在饭桌边细嚼慢咽吃养生餐的外公道:“外公,传真背后体现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说?”

    “我听这个干什么,我用人不疑。”外公还挺不耐烦。

    “触霉头了吧?”梁思申取笑宋运辉,但宋运辉按住她没让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讥。梁思申还挺听宋运辉,但还是冲拿着大盘子去厨房交给小王洗的宋运辉做个鬼脸。宋运辉性格很强,总喜欢将她的工作也一并规划上,也不怕脑袋累着。

    其实宋运辉已经看出梁思申无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还太年轻,对过去政策的变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现今出台政策的来龙去脉。他要告诉她那些细微的差别和进步,以及政策制定背后方方面面的考量。让她别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只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国社会的发展,更无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础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气傲,总是拎着她耳朵灌输也不好,他有时候就借道外公,侧面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领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厨房就道:“我们市里组织一批企业家自费赴香港考察学习,杨巡也在名单之内,这个星期天会过来上海赶飞机。他通过寻建祥跟我联系,问能不能跟你我吃顿饭,给他机会向你道歉。他说他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知道以前辜负你。我看他这话说出来,说明他总算问题看到点子上了。”

    “星期天我们要拍照,没时间。”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饭?”

    宋运辉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对你有企图。不过他既然目的在你,我还是问一下你的态度。”

    梁思申不怀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单独跟他吃饭吧?”

    宋运辉兵来将挡,面不改色:“只要你愿意,我才不会阻止你。”

    梁思申郁闷:“你不会表现出稍许的在意吗?你不重视我。”

    外公飞来一句:“你这些小花枪,小辉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不好意思再看着跟我血缘关系的外孙女总拎不清,提醒你一下。”

    梁思申怒目而视,无比郁闷。宋运辉只得连忙拉梁思申上去书房单独相处。外公总是不遗余力冷不丁地打击梁思申,因为他在,梁思申总是不设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乐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运辉在后面推着上楼,嘀咕几声,才问:“杨巡现在在市里排得上号了?”

    “是,这一年他资产增值很快,而且都是优质资产,我估计他的负债没以前高了。他现在做事沉稳许多,今年我已经遇到他两次,说话举止已经比较上台面。他在做欧洲风情购物街项目,说是你以前规划的。不过有些议论说他傻,这么好的地段,他没拿来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较浪费。”

    “萧然呢?”梁思申听着听着又反感上了,立刻转开话头,“我听梁大说萧然现在比较焦头烂额。”

    “萧然的事都被你当初料中,他现在想通过政府插手阻止增资,也跟我说想鼓动下面工人闹事气走日本人,不过人心不在他这一边,我看他没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闹大了怎么办?日方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抗议了会如何?我已经警告他,不过他胆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对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场走高档路线,现在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样。”

    “商场方面你别替梁大他们愁,他们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能支持住。他们的利润主要体现在固定资产增值上。这一年多的增值够他们开心的。萧然这人,只会窝里横,我早跟他说了其他抵消损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动,自找。”

    外公的书房宽大得不像话,靠墙是一色镶玻璃楠木书柜,里面大半是过去外婆喜爱收集的古今中外书籍。有次爱书的李力来参观,一见这等收藏,顿时魂飞魄散,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肯离去。但梁思申和宋运辉甚少有时间放在这些书籍上,他们两个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镶嵌螺钿大书桌上总能忙到半夜,两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从纽约寄来的报纸。

    宋运辉有时很想不回东海总厂宿舍区的家,可实在是分身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