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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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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林所说的老地方是太原城外十里的“一线天”。因其有—条狭如长巷,长三里、深百丈的峡谷而得名。这里山峦叠嶂,仞高千尺。遍布青松翠柏,奇峰异石。每有文人墨客游历至此必站其峰巅广抒胸怀。在来太原之初,杨林等人就来此游玩过几次。所以他们那晚脱逃时为了隐匿行踪,便称“一线天”为老地方。

    杨林三人分别从城中下水沟里逃出城外,来到“一线天”山上那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山神庙躲藏。接连七八天,衣着单薄的三人忍受着刺骨的寒风,静静地等待着城内的消息。

    这天下午,杨龙冒着极大地风险来到杨林三人藏身之处。他带来了极为不妙的消息。

    杨龙说,范家良兄弟以范家康之死为由,接连向府衙、布政司衙门递交了状子,口称山西官府不能为范永康伸冤,他们就要进京告御状。范永斗更是亲自来到太原,为报杀子之仇,发誓要把杨林三人抓住碎尸万段。

    现在官府一边倒的站在范家这边,完全不念前段时间还与杨家推杯换盏、抽红分利的交情,派出大批官差衙役搜捕杨林兄弟。现在银庄和宅院都有人日夜监视。城门口更是贴了悬赏缉拿三人的画像。据说在范家的强力运作下,整个山西官府都接到了缉拿三人的命令。柱子和老黑为了躲风头,已经潜回平阳府。现在杨、于、隋三家正在全力疏通关节斡旋此事,但是范家的势力实在太大,听说在朝中都有关系,非要置三人于死地不可。尤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命案子,杨家有冤道不出,实在是被动的很。老夫人和少奶奶她们愁得寝食不安,方叔更是急得病倒了。

    杨林听罢杨龙的报告,心里沉重的象揣了一块大石头。后悔一时大意,中了范家兄弟的奸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什么要为父兄报仇,救国救民,拯救华夏于蛮夷手中;什么要照那些穿越文的主角一样发明创造,积攒力量拉队伍抗击满清,现在看来都是胡扯。自己连一个卖国商人都对付不了,反过来还被人家算计,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

    想到此处,杨林倍受打击,顿时感到心灰意冷。他的打算是先开银庄,后再发展各种产业,只有获得雄厚的经济基础才能实现心中的理想和抱负。以大明剩下的二十余年时间来算,这种想法是有可能实现的。现在可好,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自己和两位兄弟竟成了官府悬赏缉拿的要犯。

    见杨林愁眉不展,杨雷大咧咧道:“四哥莫要心焦,官府通缉又怎么样?咱们兄弟现在不都好好地嘛。天下之大,难不成还没有咱们兄弟立足的地方?山西不行,咱们去京师、去四川、去陕甘、去江南,哪个地方不行。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嗯?”杨林闻言眼睛一亮,心道对呀,山西是呆不下去了,估计现今整个山西都在通缉自己。那么去京师,不行。范家与建奴有联系,他们在那里的势力不会小;去陕甘,不行。自己可不想几年后与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那些志大才疏的家伙在一起;去江南,也不行。那里自古以来就盛行文风,而东林党良莠不齐,好党争。以前世历史记载来看,山西八家卖国商人在那边的势力也不小,要不然他们何以能为建奴一次性提供那么多的粮食和物资;那么去四川?四川自古便有“天府之国”之称,周围群山环绕,多高山峻岭。进可攻,退可守。前世的满清在进军四川时,花费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损兵折将无数不说,直至川人几乎被杀绝也没得到川人的全部民心。可见川人的忠勇刚烈。好,就先去四川躲躲,那离山西也不远。等把官司结了再回家。

    杨林计议已定,便站起身来,将心中打算讲给杨雷和于万学。这两个家伙一听去四川,立即表示同意。还吵嚷着要好好尝尝四川的美酒佳肴。

    杨龙见杨林三人准备去四川,便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来递给杨林:“四少爷,这是燕儿姑娘托我带给你的。”

    杨林闻言郑重的打开包袱,只见里面除了换洗的衣物、银两和干粮,还有一封未漆封的信。

    杨林展开还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纸,只见一缕秀发包在其中。纸上几行娟秀的楷字映在眼帘:秀发寄相思,红帏盼君归。离家多保重,不做燕南飞。

    杨林读罢,明白燕儿已经在直接表白对自己的爱意了,那缕秀发就是定情的信物。没想到平时做事干净利索的燕儿还有这样的文采。他此刻心潮起伏,倍感温馨。

    他见杨雷和于万学此时正在旁边不远的草丛中小解,便急忙解下腰间的双蝶玉佩交给杨龙,压低声音道:“把这个交给燕儿。告诉她别担心,等官司结了,我就回家向方叔求亲。我要用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儿。另外告诉我娘、两位嫂嫂和我姐夫姐姐,我们准备先去成都转转,就当出来游玩了。我们三个在一起挺好的,不要挂记我们。”

    “四少爷请放心,我一定将你的话如实转告老夫人和燕儿姑娘。”杨龙点头应道。

    “还有,告诉老六和磊弟,这几年年景不好,让他们按照我留给他们的办法鼓励佃户们多种番薯玉米。这两样东西不仅耐旱,产量也高。是闹饥荒时的救命粮。其他的不多说了,都在我书房中的玉匣中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杨龙闻言向杨林深施一礼:“四少爷多保重!弟兄们都盼着三位少爷早日回家。”

    “好,路上多加小心!”杨林叮嘱杨龙一声。直到看不见杨龙的身影了才回身向正在整理衣裤的杨雷于万学道:“我们也收拾东西,立刻下山。”

    三人收拾一番后也向山下赶去,杨雷边走边问杨林:“四哥,燕儿给了你啥东西让你这么高兴?这嘴都乐得咧到腮帮子上面去了。”

    “是啊,四哥。燕儿姑娘给了你什么东西弄得跟个宝贝似的不让我们看。”于万学也紧走几步追上来问。

    杨林心说多亏方才自己动作快,没让这俩家伙看清楚那缕头发,否则这两个“大喇叭嘴”不得把这事嚷到天上去。笑道:“你们俩还小,说了也不懂。大人的事少掺和。”

    “什么?我们俩小?”杨雷和于万学闻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杨雷不服的道:“四哥你才比我俩大一岁,还敢说你是大人。你这脸皮够厚的。”

    “别啰嗦,这事现在不让你们知道是有原因的。等以后回家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们不问了。弄得我们好像牛皮膏药似的死缠你。”杨雷和于万学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道。

    三人再无话说,脚下加快行程,很快来到山下。杨林现在想起燕儿的模样心里就甜滋滋的。以前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两人在一起的时光,就觉得特别的美好。这可能就是爱情的伟大之处吧。尤其是这种女追男的情况,任何男人都会乐颠颠的。

    接连几天,三人晓行夜宿,路过几处县城果然发现城门边有自己的画影图形和缉拿告示。暗道范家势力果然强大,便不敢入住人烟稠密的地方,专拣僻静无人之地歇息。

    他们先是向西,准备进入陕西的地界,然后南下去西安,再由西安经汉中入川。他们认为,只要躲过这阵风头,再加上杨、于、隋三家的疏通,范家康的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包括杨林也没有料到,仅仅因为范家兄弟勾结官府的陷害。抱着游玩心态的三人,此去四川是他们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等再回山西洪洞县老家时,已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日,杨林三人来到陕西与山西交界的一处小镇。见这小镇没有官差和缉拿自己的告示,便准备在这里歇息一夜。近一个月来,三人除了在山谷中借甘露洗漱,还真没洗过一次澡。只要在身上轻轻一搓,泥垢都能搓成球了。

    现在已是大明万历四十八年的三月下旬了,天气逐渐转暖,南燕北归。但三人所经之府县,竟未见下过一片一滴雪雨。尤其进入陕西以后,只见大地枯黄,龟纹皲裂。空中黄尘密布,河溪干涸。树木草丛更是不见半点绿色。

    在快到镇口时,远处的大道上扬起了漫天的黄尘。杨林三人见此急忙站在道边举目观望。只见先是几个逃荒的难民经过,接着就是十几个、几十个,后来逐渐增多到上百个、几百个、上千个,在让过一群足有千人的逃荒队伍后,只见后面越来越多的逃荒人群一眼望不到头。他们中间有推着独轮车的;有担着扁担的,有挎着筐的,里面装的都是一些陶碗木筷和破烂的被褥。他们大部分人都无精打采,默默无语。身上的衣衫破旧不堪,身体瘦弱的仿佛来一阵风就可以把他们刮到天上去;他们面如菜色,气息奄奄。沉重乏力的双脚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到对生活的希望,有的只是迷茫和绝望。他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的一波接着一波缓缓在杨林三人面前经过,与他们来时的方向背道而行。

    杨雷望着这些逃荒的百姓,目瞪口呆了好半天才道:“四哥,这陕西地界怎么这么多逃荒的百姓?我长这么大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太苦了!”

    旁边于万学也道:“四哥五哥,咱们包袱里还有些干粮,都给乡亲们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官府那些老爷们都他娘怎么想的,就不知赈济吗?不管了,我把干粮都分给乡亲们。”

    “好,我来帮你分。”杨雷帮着于万学打开包袱,站在路边给逃荒的人们分发干粮。

    杨雷和于万学的举动立刻引来了人群的骚动,立刻就有几百人把俩人围在了中间。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俩人直喊:“没了没了,都分完了!”

    杨林站在一边看着成千上万逃荒的人群,眼睛湿润了。华夏的百姓是最老实最善良的,没有最后一口饭吃是不会主动去造反的。他们不会去关心谁坐天下,不会去关心执政者是否残暴不仁,不会去关心民族的未来。只要统治者能给予温饱,能给予安定的生活,谁会去当那出头造反的傻鸟。当然,也有人管这叫奴性深重、愚昧无知。但是,这是百姓的错吗?华夏自古以来便实行精英治国路线,用少数既得利益阶层去统治广大的民众百姓,为了稳固统治,害怕民智开启危及自己的利益,这些少数人便利用各种手段去愚民欺民。这些人,才是民族最大的叛徒和败类。自己的前世今生,经历的概莫如此。而眼前的情形,正是预示着大明末路的开始。

    杨雷和于万学灰头土脸的好不容易从人群中钻出来,不禁同时感慨一句:“做好事也危险啊!”

    “别费力气了。我们的那点干粮简直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什么都解决不了。开始了,一切都开始了。历史终归是历史,我尽力而为吧。”杨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

    “嗯?四哥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开始了?”杨雷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触景生情,可怜这些乡亲们。好了,我们进镇吧。”杨林转身向镇内走去。杨雷和于万学跟在后边。那知刚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哭声。

    “娘……娘……”,只见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坐在路边的沟沿上,望着倒在沟内的一妇人大哭不止。几名路过的人先后探了探妇人的鼻息后摇头离开。而身边路过的人群却没有一人停下脚步将小姑娘抱起。

    杨林见状过去把小女孩抱起来,从身后包袱中摸出最后一个馒头递给她。小姑娘停止了哭泣,接过来狼吞虎咽的啃了两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馒头藏在怀中,那样子极为动人和可爱。但是当她望向倒在沟中的妇人时,虽然不再哭叫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乖乖,告诉叔叔,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除了你娘,你爹爹呢?”杨林望着满面污垢的小女孩,一边轻轻把粘在她头上的几片草叶摘掉一边问道。

    小女孩抽哒着,嫩生稚气的答道:“我姓张,叫芸儿,今年两岁。爹爹去辽东了。娘说爹爹要好长好长时间才能回来。”

    杨林闻言心中一酸,他知道芸儿的爹爹定是在辽东殉国了,否则芸儿的娘亲不可能那样告诉她。这又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芸儿愿意跟叔叔走吗?今后你就是叔叔的女儿,叔叔会把你养大。然后我们一起去辽东找你爹爹。”

    小女孩点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倒在沟中的妇人。

    “啥!?”杨雷和于万学一听杨林要收留这个小女孩做女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杨雷道:“四哥,这事你可想清楚。你还没成家呢。这事是个好事,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以后谁家大姑娘愿意嫁给你?再说咱们去四川的路还远着呢,带着这么个小姑娘多累赘。我看不如就近找个人家送人得了。”

    “别啰嗦。方才你们俩能做好事,我现在就不能做好事?我今天就收芸儿做我干女儿。以后我还要带着芸儿去辽东找他爹呢。一会儿到镇子里看看有没有寿材铺,你们俩买最好的,把芸儿她娘葬了。别忘了立个碑,等芸儿长大后回来祭奠。”

    “行,谁让你是我们四哥呢。我们都听你的。”杨雷和于万学连忙答应着。

    言罢,杨林领着芸儿来到芸儿娘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庄重的深深施了一礼道:“大嫂,请你放心。自今日起,芸儿便是我杨林的女儿,我视同己出。待芸儿长大之时,我定让她来此祭拜。若违此言,人神共谴!”

    杨林等人要进的小镇名为双喜,不过几百户人家,但临街的店铺倒是不少。不过等杨林四人进了镇子以后才发现,镇子里冷冷清清的。大白天的竟看不到几个人影。

    沿着镇中凹凸不平的道路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镇中的十字街口,人流才逐渐多了起来。

    这时,杨林等人却见路旁围了一帮人,只见中间跪着一名全身缟素身披重孝的年轻女子,在她身旁则有一张卷裹着遗体的草席。上边的白布上写着四个字——“卖身葬父”。

    杨林等人上前几步,这回看得真切了。只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的年龄,娥眉素面,脸若鹅蛋。美目如杏胜似胡波荡漾;面如桃花滴雨娇艳动人;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发如黑云光滑飘逸;身若垂柳楚楚动人。若不是脸上布满泪痕和悲戚之色,其容貌可称得上倾国倾城。

    “小女子周翠娘,几日前随父路过贵宝地。不料两日前家父染疾身亡,因盘缠路资用尽,小女子又举目无亲,但求过路的行人君子,谁若替翠娘厚葬老父,小女子愿以身相许,报答终生!”周翠娘的声音也与她的容貌一般美妙动人,犹如天籁之音。

    “不知姑娘要多少银两葬父啊?”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道。

    “我父一生饱读诗书,才学绝伦。但因家无旁门,屡试不第。以至穷苦一生。小女子为尽孝道,定要把老父的丧事操办的风光体面一些。小女子自认尚有三分姿色,厚颜祈求以五百两现银卖身葬父。”

    “什么,五百两?你还不如把自己卖到青楼来的钱快一些!”

    “五百两?抢钱啊!你也不怕把你父亲的遗体放臭了?”

    “现在连饭都吃不饱,谁会拿出五百两买你一个弱女子?”

    围观的人群一阵喧嚣,说什么的都有。弄得周翠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无比。急得眼泪簌簌直落。

    “姑娘……”,杨林拨开人群来到周翠娘的面前,刚要说话。于万学在他身后使劲拽拽他衣襟,在他耳边道:“四哥,你莫不是要帮忙吧?跟你说,咱们的包袱里就五百两现银。这可是咱们到四川的盘缠,你可别硬充英雄。这姑娘美是美,可不顶饭吃。”

    杨雷也挤过来小声道:“四哥,你方才收个芸儿做闺女,现在莫不是要收媳妇了吧?现在咱们可不比在家的时候,这手脚可得紧些。这五百两银子要是扔出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要说杨林不被姑娘的美貌打动那是假话,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遭遇,这心里就免不了有同病相怜的感觉,遂不顾两位兄弟的劝阻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姑娘,我愿替你葬父!这是五百两银子,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