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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借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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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崇祯在御批中用的是坚决赞同的口气,南方籍的大臣们尽管还会用各种办法进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而且,倘若他的态度坚定,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绝大部分都会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动的口气批交内阁和户部大臣们“详议”,原来可以支持他的人们便不敢出头支持。过了几天,内阁和户部的大臣们复奏说李琎的建议万不可采纳,如果采纳了不但行不通,还要惹得江南各处城乡骚动。他们还威胁他说,如今财赋几乎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乱,大局更将不可收拾。这些大臣们怕自己的复奏不够有力,还怕另外有人出来支持李琎,就唆使几个科、道官联名上了一本,对李琎大肆抨击。

    “李琎肄业太学,未登仕籍,妄议朝廷大政,以图邀恩沽名。彼因见江南尚为皇上保有一片安静土,心有未甘,即倡为豪右报名输饷之说,欲行手实籍没之法手实籍没之法——令业主自报田产以凭征税,叫做“手实”。所报不实便将田产充公。此法最早出现于唐朝,宋朝也实行过......此乃衰世乱政,而敢陈于圣人之前。小人之无忌惮,一至于此!”

    崇祯看了这几句以后,轻轻地摇摇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自觉地小声骂道:“这般臭嘴乌鸦!”

    显然,他很瞧不起这班言官。不同意他们说李琎的建议一无可取。停了一阵,他接着看下边一段妙文:

    “夫李琎所恶于富人者。徒以其兼并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归罪富家,勒其多输,违抗则籍没之,此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巴清——即巴寡妇清。秦始皇时为大富孀,巴人,名清。汉武帝所不行于卜式卜式。西汉时人,以经营牧羊致富。者也。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大乱从此始矣。乞陛下斩李琎之头以为小人沽名祸国者戒!”

    看完了这一封措词激烈的奏本。崇祯对他们坚决反对李琎的建议感到失望,但是很欣赏那一句“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也”。

    他点点头,心里道:“是呀,没有富人,穷人怎么活呢?谁给他们田地去种?”

    他从御案前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考虑着如何办。过了一阵,他决定把这个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对李琎的建议。他陷于深深的苦闷之中:一方面他认为这个建议在目前的确是个救急之策,一方面他害怕会引起江南到处骚动,正像这班言官们所说的“亡命无赖之徒相率而与富家为难”。富家大户自来是国家的顶梁柱,怎么能放纵无业小民群起与大户为难?他决定不再考虑李琎的建议,而重新考虑向皇亲们借助的事。他认为别的办法纵然可行,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惟有皇亲们都住在“辇毂之下”,说声出钱,马上就可办到。但这是一件大事。他仍有踌躇,于是对帘外侍候的太监说:

    “叫薛国观、程国祥来!”

    当时有七位内阁辅臣,崇祯单召见薛国观和程国祥是因为薛是首辅,程是次辅。另外,他还有一个考虑。薛国观是陕西韩城人,与江南大户没有多的关系,程国祥虽是江南上元人,却较清贫。当朝廷上纷纷反对向江南大户借助军饷时,只有他二人不肯说话,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亲们借助的事情上他们会表示赞助,替他拿定主意。他今天召见这两位辅臣的地方是在宏德殿,是乾清宫的一座配殿,在乾清宫正殿西边,坐北向南。他之所以不在乾清宫正殿的暖阁里召见他们,是因为他看见每日办公的御案上堆的许多文书就不胜心烦,没有等到他们进宫就跑出乾清宫正殿,来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间设的盘龙御座上,低头纳闷。

    过了一阵,薛国观和程国祥慌忙来了。他们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见他们有什么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时候,薛国观误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几乎跌了一跤,而程国祥的小腿肚微微打颤,连呼吸也感到有点困难。赐座之后,崇祯叹口气,绕着圈子说:

    “朕召见先生们,不为别的,只因为灾异迭见,使朕寝食难安。前天的大风霾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们何以教朕?”

    薛国观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颇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鉴。古语云:‘尽人事以听天命。’皇上忧勤,臣工尽职,就是尽了人事,天心不难挽回。望陛下宽怀,珍重圣体。”

    崇祯说:“朕自登极至今,十三年了,没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惧,早起晚睡,总想把事情办好,可是局势愈来愈坏,灾异愈来愈多,上天无回心之象,国运有陵夷之忧。以大风霾的灾异说,不仅见于京师一带,半月前也见于大名府与浚县一带。据按臣韩文铨奏称: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与浚县等处,起初见东北有黑黄云气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顷刻间弥漫四塞,狂风拔木,白昼如晦,黄色尘埃中有青白气与赤光隐隐,时开时阖。天变如此,怎能叫朕不忧?”

    薛国观又安慰说:“虽然灾异迭见,然赖皇上威灵,剿贼颇为得手。如今经过玛瑙山一战,献贼逃到兴归山中,所余无几,正所谓‘釜底游鱼’,廓清有日。足见天心厌乱,国运即将否极泰来。望陛下宽慰圣心,以待捷音。”

    崇祯苦笑一下,说:“杨嗣昌指挥有方,连续告捷,朕心何尝不喜。无奈李自成仍然负隅于商洛山中。革、左诸贼跳梁于湖广东部与豫南、皖西一带,而山东、河南、河北到处土寇蜂起。小者占据山寨,大者跨州连郡。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忧?加上连年天灾,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离,人心思乱。目前局面叫朕日夜忧虑,寝食难安,而满朝臣工仍然泄泄沓沓。不能代朕分忧,一言筹饷,众皆哑口,殊负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国观明白皇上是要在筹饷问题上征询他的意见。他低着头只不做声,等待皇上自己说出口来,免得日后一旦反复,祸事落到自己头上。崇祯见首辅低头不语,使一个眼色屏退了左右太监,小声说:

    “目前军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饷。国库如洗,司农司农——户部。无计。卿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国观跪下奏道:“臣连日与司农计议,尚未想出切实可行办法。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午夜彷徨,不得筹饷良策,实在罪该万死。”

    “先生起来。”

    等薛国观叩头起来以后,崇祯不愿再同薛国观绕圈子说话,单刀直入地问:“朕欲向京师诸戚畹、勋旧戚畹、勋旧——戚畹与戚里同义,即皇亲国戚的代称。勋旧指因先人有大功勋而受封世袭爵位的世家。与缙绅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为如何?”

    薛国观事先猜到皇上会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赞同,但他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说不定会招惹后祸。他胆战心惊地回答:

    “戚畹、勋旧,与国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细想想。辅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备知戚畹、勋旧情况,亦望皇上垂询。”

    崇祯明白他的意思,转向程国祥问:“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国祥在崇祯初年曾做言官,颇思有所建树,一时以敢言知名。后来见崇祯猜疑多端,刚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倾轧,大小臣工获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祸,遇事缄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决定之后,他只随声附和,点头说:“好,好。”日久天长,渐成习惯。由于他遇事不作主张,没有权势欲望,超然于明末的门户斗争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愿他留在内阁中起缓冲作用,更由于他年纪较大,资望较深,所以他在辅臣中的名次仅排在薛国观的后边。因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头禅,同僚们替他起个绰号叫“好好阁老”。刚才进宫之前,一位内阁中书跪在他的面前行礼,哭着说接家人急报,母亲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国祥没有听完,连说“好,好”。随后才听明白这位内阁中书是向他请假,奔丧回籍,又说“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准”二字。此刻经皇帝一问,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说:“说不得,可说不得!”不觉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头去。崇祯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

    “卿看向戚畹借助还是向京师缙绅大户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应该叫谁家做个榜样?”

    程国祥跪在地上胆怯地说:“好,好。”

    崇祯问:“什么?你说都好?”

    “好,好。”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

    “好,好。”程的声音极低,好像在喉咙里说。

    “什么?什么好,好?”

    “好,好。”

    崇祯勃然大怒,将御案一拍,厉声斥责:“尔系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涂,只说‘好,好’,毫无建白,殊负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尸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坏!朕本当将尔拿问,姑念尔平日尚无大过,止予削职处分,永不录用......下去!”

    薛国观见崇祯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将程国祥排出内阁,换一个遇事能对他有帮助的人,所以只不做声。程国祥吓得浑身颤栗,叩头谢恩,踉跄退出。回到家中,故旧门生纷来探问,说些安慰的话。国祥不敢将皇上在宏德殿所说的话泄露一句,提到给他的削职处分,只说“好,好”。当晚奉到皇上给他的削职处分的手谕,他叩头山呼万岁,赶快上了一封谢恩疏,亲自誊写递上。但是谢恩拜发之后,他忽然疑心自己将一个字写错了笔画,日夜害怕崇祯发现这个错字会给他重责,竟致寝食不安,忧惧疑成疾,不久死去。

    却说程国祥从宏德殿退出以后,崇祯问薛国观想好了没有。国观看出来崇祯很焦急,左右更无一人,赶快小声奏道:

    “借助的办法很好。倘有戚畹、勋旧倡导,做出榜样,在京缙绅自然会跟着出钱。”

    崇祯叹口气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但怕行起来会有阻碍。”

    薛国观躬身回奏:“在外缙绅,由臣与宰辅诸臣倡导;在内戚畹、勋旧,非陛下独断不可。”

    “你看,戚畹中谁可以做个倡导?”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祯又问:“武清侯李国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较为殷富,由他来倡导最好。”

    “还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国观明知道田妃和周后的娘家都较殷富,但是他不敢说出。他因武清侯同当今皇帝是隔了两代的亲戚,且风闻崇祯在信王府时曾为一件什么事对武清侯不满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说出任何皇亲。

    “微臣别的不知,”薛国观说,“单看武清侯家园亭一项,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园一座,颇擅林泉之胜。近来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园,引三里河的水流进园中,真是水木清华,入其园如置身江南胜地。这座新花园已经动工了好几年,至今仍在大兴土木。有人说他有数十万家资,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财产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辅各处的庄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进来,一定远远超过此数。”

    崇祯恨恨地说:“没想到朕节衣缩食,一个钱不敢乱用,而这些皇亲国戚竟不管国家困难,如此挥霍!”停了片刻,他又说:“李国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忍心逼着他拿出银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亲?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

    “卿言甚是,总得有一家倡导才好。朕久闻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点财,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照数还他。不过此事由朕来做,暂不要张扬出去。”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