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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妲己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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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尽没西山,县衙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缓缓合上。

    春芽启程回乡,转过街角上了向阳街。这是一条熟悉的街道,傍着车窗可以望见县衙后宅高高的一带粉墙,目光越过粉墙,便可以望见墙内矗立的一座孤楼。

    从前时候,下了县学每每都要经过这里,来去多了,有时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一双目光在追随自己,在背后缠绕不休。知觉到时,生出的感觉不是惊悚,而是新奇,而后是欲罢不能。那两道半羞半媚的目光遥遥地投来,隔着高墙深院,落在身上似水淌过,温润柔软,渐渐将一颗专于诗书的心融得酥软……只怪那时恰逢春日,高墙里柳舒花放,景致缠绵,悄悄往外释放出一股醉人的气息。

    如今小楼二层的西窗被封锁,隔着窗棂和明纸,仍可见模糊的人影摇曳,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思和牵念,伊人安否?

    春芽想得有些疲累,身子靠上车壁,从怀中摸出一只绣囊。出二门时被银钿追上来,捏得汗津津的塞在自己手里,说是小姐给的。手一捏能感觉到嚓嚓作响的一张硬笺,当时没有拆开来看,怕是决绝的话语。葱绿的缎料上绣出缠枝花形,馥郁的气息绵绵密密地沁入心脾,针脚稍显粗陋,这并不要紧,要紧的在里面。一张叠成方胜的花笺,一行小字:“一道朱门九重深,蒹葭幼弱不知春。”

    好个幼弱不知春明年就该插笄子了,还能算幼弱?或是托辞,或是念昔日情分稍稍存自己脸面罢了。重新纳入怀中,幽秘的气息又侵入肺腑,将五内搅得不宁。

    骡车在前行,文绣楼在后退,放下车帘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秋千又剧烈地摆动起来,朝后去时,看见的是一颗黑漆漆的头颅和玲珑的面目,往前来时,看到的是一双细巧的弓足,窄窄莲舟蕴着香艳。两样美妙的景致在眼前反复交替,惹得他一时有些眩晕,分不清自己所爱所喜的,哪一样更多一些。

    田吾正退堂回到内宅,乏得筋骨酥软。如今世风不古,民喜争讼,族议往往不能决,琐事微情动辄诉至公堂,以致案牍累山劳神如斯。这且不说,更叫他劳心的还有一桩接一桩的家事。抿了几口茶,从袖中扯出一幅女式宽袖,缎面细致,湖蓝的颜色叫人马上能联想到一汪澄澈的湖面。芮城县绸缎布庄不少,不乏各种富贵的衣料,田吾正却知道,手上这截断裂衣袖的料子是任何店铺里也买不到的。

    光衣料稀罕也就算了,自家物品流落在外也并不值得他专意带回来。令他不能释怀的是上面两行字:“小民七十余,孑然居白屋,二子皆不顾,谁怜老汉孤?”每一个字都写得有棱有角,一味地遒劲,霸气外露少了含蓄,一股刚劲之气呼之欲出。一望便知是出自少年人之手。

    分分明明的男子笔迹,为何会写在女子衣袖上?何况这衣袖的主人是出自自己家中无疑。

    田孺人一见这衣袖眼睛也是一闪,接过来看了看:“这是老爷去岁得的一匹宫缎,怎么会……”

    “这城里可有第二家有货卖的?”

    “没有”田孺人是街铺上的常客,想了一想,笃定地摇头。

    田吾正动容了:“那我问你,这缎子当初给了谁做衣裳?怎会流落到外头的?家门把不严,你怎么治的家?”他很容易就联想到扉娘身上,怒气就勾起来了。

    田孺人哪能不知他的意思,急急解释:“这缎子是给了扉娘,姿娘那里也有一些,她们两个手脚又松,又赏给亲厚的养娘去,也未可知啊等我下去查问清楚……”

    “罢了”田吾正疲惫地一摆手,要深究,只怕有心无力。

    盛夏时令着装单薄,中衣围身多不用,外裳之下便是肚兜和yu体横陈……田孺人捏着一截碎裂的女袖(还是蛮力拉扯造成的碎裂),脑中浮想联翩,脸孔发燥。老爷说罢了,自己身为当家主母,可不能轻易地罢了。

    她先唤来府中针线养娘问话,之后便揣起这一截残袖去了西跨院的文绣楼。针线养娘说了,这件夏衫是大姐姐拿料子过来叫她做的。

    扉娘正在想心事,人怔怔的,见了这件物事,一个激灵就醒过来神。接过来揉捏几遍,残破的裂口让人心惊。“春芽?春芽她的衣裳怎么弄成这样了?她人呢?”

    “娘也猜到是她,不知羞耻的贱婢就只一单件衣裳,扯下来啥也不剩了”田孺人愤愤地说。衣裳是女儿叫做的,却未见女儿穿在身上,必定是亲近的养娘穿了,有这样不知羞耻的祸根,难怪女儿不学好,生生被教唆坏了这婢子决计是不能留了。“她人在哪里,娘这不是来问你吗不跳字。

    扉娘惴惴:“娘何故如此骂她?”

    “何故?你想想,大热的天她能穿两件衣裳?不怕把自个捂死?瞧瞧,衣裳都撕成这样,风光全漏了,谁知道是跟什么人拉拉扯扯的干什么勾当?她人呢?还没回来?”

    扉娘此刻脑中转的念头跟母亲完全不一样,春芽怎么会跟男人拉拉扯扯不清不白呢?绝不会的。扉娘抖开衣袖,认清了上面的字迹,虽是写在软绵绵的布帛上,那笔锋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英气,透着阳刚。字是春芽写的,这袖子大概也是自个扯下来的。

    心中略定,坦然答道:“她呀,今儿一早,叫女儿打发出府去了,再不必回来的……”

    “你怎么舍得?”田孺人有些疑惑,想起女儿抢春芽出柴房时那股豁出一切的彪悍,她觉得女儿行止反常,一次次的让自己大吃一惊。或许是女儿听了自己申斥痛改前非了呢?“也好,那贱婢……”

    扉娘听着别扭,觉得有必要适时地维护一下自己的养娘,于是打断母亲粗鲁的话语:“娘,春芽这人能诗会写,这字就是她自个写的,这袖子多半也是她自个扯下来的,您就别再骂了,她不是您想的那号人”

    扉娘再也想不到,自己这番辩护着实让母亲对春芽印象稍稍好了一些,却也引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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