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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网上瞎写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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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晨跑,在紫云公园遇到一对中年男女,一条京巴冷不丁从两人脚边转出,直冲我扑过来。那对夫妇模样的男女依旧四平八稳地端着架子打太极,男的嘴里淡淡呵斥了一声,却没啥大用。我脚步不停地跑,那狗就不依不饶地跟在屁股后面追出很远,呜呜汪汪的,不知道是仗势发癫,还是为了形式上的护主。打狗看主人,我估摸着真要一脚踹飞了京巴,自己也敌不过双人太极推手,只得闷声不响跑出它老人家的警戒范围了事。

    跑完步,提着刚买的豆浆馒头,见路边一群人围着个卖狗的老头,边上几个铁笼里分别装着不大点的雪橇、贵宾和叫不出名字的狗崽子。

    老婆想养狗很久了,由于工作关系,我们刚来天津不久,房子不是自己的房子,家不是自己的家,养狗自然只是个不可能付诸行动的想法,逢年过节的万一要回父母那边,总不能真的把小狗带着托运。走过狗摊时,我扭头看看,跟之前遇到的那条貌似凶悍的京巴一样,都是些不入眼的货色。

    不入眼倒不是说狗不好,我对犬种向来没什么研究,也不懂得稀罕名贵,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些狗而已。我总觉得城市里的狗没有狗样,根本不像狗,在这一点上,倒是和以前一个姓李的同事大为投机,我俩说起有些主人还给狗穿衣扎辫时,狂笑到大排档的老板娘几乎要持刀过来清场。老李这家伙算是个异类,湖南人。上次单位首开年会,全国各地的魑魅魍魉齐聚北京,人堆里一个刨光头穿解放鞋上身运动服下身西裤的眼镜男特别显眼,我就问旁边人,那狗日的是谁,旁人答李某某。我当时就有点肃然起敬,觉得以前听过的种种,都TM不足以形容其人风采之万一。

    晚上一起喝酒聊天,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老李并非热爱行为艺术的装逼犯,只是个逮啥穿啥、不修边幅的宅男而已。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说大丹狗,就是那天晚上受的指教,现在仍没亲眼见过,只知道是外国狗,大型犬种。

    老李养了两条大丹,血统纯,体味重。为了狗,他还特意跑到乡下买了房子,每天除了上网工作,就是带狗出去溜达,用他的话说,在城市里养狗不叫养狗,那叫用钝刀子杀狗。可惜时间不长,其中一条大丹就被人下药毒死,成了狗肉火锅。老李足足半年没缓过那股劲,生了场病,几乎把命丢在了乡下。就是在跟我喝酒的时候,说起这事,仍然是惨绿的脸色。老李说没了那条狗就跟没了他儿子一样,尽管这家伙至今为止连个女人都没有。

    我不知道大丹是啥玩意儿,但说句酸话,老李爱狗的心,我是懂的。三十年前,老子的老子翻了四个小时山头,回家抓几只老母鸡、拎一包红糖,又马不停蹄地翻山回城里医院,去照顾待产的知青媳妇——俺的娘,那时候院门口就孤零零趴着一只看家的草狗。

    等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躺在倒翻的竹床上,被我老子和几个叔伯抬回家,那条要多丑有多丑的草狗仍旧趴在家门前,摇着尾巴,瘦到皮包骨。

    草狗在许多地方代表母狗的意思,在我老家那边——皖南的一个旮旯缝里,也指最普通不过的、经过N代杂交毫无血统可言的土狗。

    我记事的那一年,家里养的那条狗叫“得财”。那个时候,老家的人们只是为了有用而养狗,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宠物”这个词。

    得财是条黑狗,雄性,如今比较汗的说法叫男生,眼眶上有两点黄斑,老人说那叫虎纹。大概是太小的关系,我有印象的仅仅是得财的后半生,从来想不起它还是小奶狗时的情形。

    那时候禁枪还不是很厉害,老家那边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有火铳,家家户户都养狗。火铳是单发,车床车出来的枪管,自制火药铁砂,一打出去一大片。我父亲有一次在猫在林子打竹鸡,一手摸个火辣子在石头上敲,“啪”的一响,鸟群就扑簌簌冲天而起,他一枪轰出去居然打下了七只。得财逐个叼回来时,正好碰上一个砍柴的农村孩子要去捡其中一只,这草狗闷声不响上去就是一口,正咬在手腕上,那孩子也悍野,见狗咬了自己以后就再没动静,便又伸手捡竹鸡,咔嚓又被咬一口。我父亲寻着哭声过去后,赶紧把孩子带回家里,用筷子蘸淘米水给他刮了伤口。狗牙有毒,没有疫苗的年代,淘米水刮毒,算是相当有效的治疗方法了。

    那次以后,附近农村都知道了我家有条妖孽,连卖鸡蛋的妇女上煤矿来,都远远绕着我家门口走。那些同样在外包煤窑下井的大老爷们,倒是个个赞不绝口,说狗护食是天性,懂得护主人打下的猎物,那就是真正的好狗了。得财的个头并不大,精瘦精瘦的,矿上绝大多数狗都比它壮实地多。煤矿矿长家有条狗叫大花,极壮的草狗,每次狗打群架,它总是冲在一群畜生前面,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逮着那只就咬翻那只,几乎没有对手。奇怪的是,得财从来也没有跟同类打架的嗜好,除了跟父亲上山以外,就是在院里呆着。记忆中它不怎么粘我,少有那种摇尾亲昵的模样,倒是有一次我被父亲罚跪,它坐在后门走廊上陪了我一下午,依旧是冷冰冰的眼神。

    我家住的地方是个山坳,最开始就只有我家和姓汪的一个同学两家人住着,三面环山就只有一条路通往矿里。汪同学家里养的是条母狗,黄褐色,名字不记得了,那时候条件都不好,养狗都喜欢养公的,不像现在,有的人家养母狗,靠配种生崽卖钱,那时候一窝草狗只能扔掉,白送都没人要。母狗少公狗多,到了每年春天发情的时候(我们那叫‘跑疯’),自然就是狼多肉少的局面,矿上的狗群常常会不辞辛苦地跑到我们这边山坳里来,以求狗美人垂青。汪同学和我最多五岁大的时候,就学会了趁交尾时拿石头丢公狗的恶劣把戏。每每那边十几条大狗在为了交配权杀得尘烟四起不可开交,我家得财仍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闷骚模样,整个一无性人,哦,不,无性狗,在追求异性方面显得极其缺乏上进心,现在想来,它或许闷的不是骚,而是寂寞吧。

    围棋界有句话,叫“二十岁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其实天赋和悟性对于好狗来说,也一样必不可少。在那个连人也未必能吃饱的年代,养狗除非是为了纯粹的看家护院,不然一条合格的赶山犬,在正式放猎之前是要经过许多考验的。其中一道不过关,主人便彻底放弃,再没有之后,在这点上倒是和如今的选秀造人截然相反。

    小狗睁眼后,选狗的人一到,第一件事就是在一窝狗崽里挨个拎,一般来说,母狗是连被拎的资格都没有的。拎的地方时后颈的那块皮,看狗的尾巴是否自然伸展,夹到裤裆里的不能要,那是孬狗的象征。颈花皮是能够拎起整只狗,而对它自身毫无伤害的最佳落手点,等到小狗稍微长大一点,狗妈妈迁窝的时候也是选这里下嘴。

    等把选好的狗崽带回家,平时得观察它睡觉及闲卧的姿势,整个躺下四脚打横的是再纯粹不过的饭桶,没事跟猫一样伸个懒腰的则连饭桶都不如。好狗都是趴着睡,那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出最快反应的姿势。这些都算是一条狗与生俱来的东西,人在后天性上对狗的影响也同样重要。我家老头子极度反感我没事就把狗抱着玩,老家管那叫“盘狗”,是最能把赶山犬糟蹋成粘人精的。等到小狗可以吃米饭了,要挖一个洞,饭盆扔洞里让它俯低前身进食,据说久而久之可以让胃前移,撵兔子时跑得快。那时候条件不好,我家一个星期才吃一次肉,肉汤加骨头拌饭,对狗来说无异于人类的满汉全席,我见过同学家的狗吃糠的。老家那边烧菜基本上都有重辣,狗吃辣吃多了性烈,盐则要少吃,掉毛厉害。

    说起狗吃东西,不得不提老头子的心狠手辣。得财不大点的时候,老头子就让矿上工人拿来半个馒头喂狗,馒头里下了微量的六六粉,那是一种剧毒农药。得财吃了以后几乎丢了半条命,自那以后再也不吃外人给的任何东西。后来狗肉火锅在城里饭馆兴起的时候,农村的年轻劳力毒狗成风,我们矿上死了不少狗,得财没半点屁事不说,还把在我家门口鬼头鬼脑的两个家伙撵得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当年毒狗基本上都用氰化钾,土语叫三步倒,半成品得放在瓦片上生火炒,胆子大的还敢用嘴去试味道,发麻就成了。狗吃了夹着三步倒的食物,基本上就是见血封喉那意思,死状极惨,七窍都流血,肉却是无毒的。

    等到得财再长大一点,老头子就带它去试枪。所谓试枪,就是看狗生平第一次听见枪声是什么反应,如果表现不好,后果很严重。那次老头子带的是把新枪,中午雷打不动半斤白酒下肚,带着得财到山口去了。说起来也是鬼使神差,那把枪的枪管是矿上一个老车工做的,极好的手艺,可那天老头子总觉得哪里不得劲,枪口都抬起冲天了,临到头还是回家取了绳子,把枪靠在树上绑起,远远牵绳放了一枪。作为山坳里唯一的邻居,小汪同学的老子老汪当时正躺在门口竹床上睡觉,他也是玩枪放狗的行家,乍一听见炸雷般的枪响却从竹床上滚了下来,光着脚板就往山口跑。照常理,火铳正常放枪是绝不可能会响到如此程度的,等他跑到山口,只看见我家老头子面无表情地在解树上绑着的半截枪托,另外半截跟整支枪管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树身上全是坑坑洼洼。

    这次炸膛只差一点就要了老头子的命,他心里的窝火程度可想而知。原本大惊的老汪又大笑,管老头子要了烟蹲在旁边抽,拍拍没挪窝的得财,问这畜生咋就没吓着?老头子的回答很有意思,说跟老子一样,就TM的打了个哆嗦。

    试枪过后,得财等于是过了初级考核。老头子没过几天,专门去买了一小块牛肉,不放任何佐料,放在炉子上用白水煮,同时打发俺拴狗挖洞。老头子向来有个怪癖,比方说他想要烟,就手往放烟的地方指一指,铁板着脸,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可怜俺就在那里绞尽脑汁,这个那个的猜上半天,唯恐一个不对,讨不着他老人家欢心。这次他说挖个洞,再没第四个字,我也不敢多问。挖就挖吧,锄头拎不动,就拿着捅煤炉的炉钩子,费劲巴巴地在院子外的树下掏了个小洞。

    牛肉半熟的时候,味道刚飘出来,得财就有点不对劲了,把铁链子扯得哗哗响。俺那时太小,黄梅天没衣服换的时候,偶尔还被母亲套上开裆裤在外面游荡,挖的那个洞,说实话埋萝卜都埋不进,胡萝卜倒差不多。老头子一看自然不满意,不过他也不骂,仍旧是招牌式的面无表情,自己拎了家伙,到屋后刨了几个坑,都尺把深,相隔很远。埋下牛肉后,用铁锹把土拍实,得财的铁链一解,就跟跑疯似的蹿出去了。土坑被它轻而易举地找到,逐一刨开,到今天我还记得它吞下粘着土的牛肉时,喉咙里那种简直是狰狞的低吼声。

    跟公鸡见了蜈蚣一样,世上的东西,大多有那么点相生相克的意思。老头子说牛肉加上土腥味,就是兔子的味道,狗只要尝过一次,以后就会主动撵兔子,不咬着不罢休。至于埋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牛肉,目的是不能让它吃饱,尝个甜头点到即止;埋得深,则是让它知道咬到嘴里得费功夫,有了惯性,以后赶山再密的刺丛都敢钻。

    十天半个月下来,得财吃了好几次牛肉,倒是把老子馋得口水淋漓。不过我知道老头子手里的东西,没那么好吃,下肚以后要是没贡献,说不定他还能给你挖出来。5岁的时候俺在托儿所不是跟一帮小犊子把痰盂罐当球踢,就是拿个铅笔,骗女孩玩脱裤子打针游戏,逍遥日子过得好好的,被他硬弄到煤矿子弟小学一年级插班。没多久就期中考试,我双百,三个矿第一,当晚他龙颜大悦,破天荒买了袋山楂条给俺吃。结果过了几天,大概是脑袋太大的缘故,我上课的时候坐着坐着仰天一跤,后脑磕了个包,母亲当天就让我退了学,说我身体太弱了,上学还早。老头子悻悻然之余,居然把吃剩半包的山楂条没收了,完全不给理由,害得俺现在看到这种零食,还能立即联想起童年阴影。

    扯远了,有点跟得财抢戏,呵呵。这家伙也没过上几天富农日子,牛肉吃完,老头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路,拎块破毛巾让它跳起来咬住,撒口就是一巴掌。狗的好奇心其实是不输猫的,耐性却要长足太多,几回弄下来,得财已经训练到把毛巾挂在树上,它自己就会跳上去咬住,光凭咬合力吊起整个身体好几分钟的地步了,力竭才撒口,根本不用再威逼利诱。

    老汪算是得财处子秀正式登场的东风,他家的那条母狗,是我们矿上数一数二的赶山犬,这在当时充斥着性别歧视的草狗界,是极其罕见的。那天老汪邀了我家老头子,两人下午上山,那条母狗熟门熟路,不用呼喝就自己钻了林子,而得财却像是被大山唬住,跟在老头子身边毫无动静。

    好的赶山犬,甚至不用呼喝或手势,那是真能跟主人心意相通的。像老汪家的母狗,那种放猎放成了精的家伙,甚至能自己估摸火铳的射程,绝不会跑出这个范围撵野物,真要是顺风嗅到了什么,而野物又太远,它就会钻回来引着主人过去,所以在山里一般都是狗在前,人辨大方向就行。眼看着老汪家母狗很快扑出一只野鸡,在林梢上被一枪打得碎毛漫天,又看看呆若木鸡的得财,我家老头子不免有些恼火,抬手就揪了得财的颈花皮,往前面茅草丛里一按,嘴里骂了一声,“现世报!”

    老头子属于杀气比较重的那种人,不苟言笑,当过兵,扛过枪,救过活人摸过死人。比起文不成武不就的俺,要高大全的多,笔杆子也硬,退伍后干过贵池一个书记的秘书,许世友当年下来视察,还跟他喝过一杯酒。这杯酒并没有改变老头子郁郁不得志的下半生,但对他而言,也算是贴着草民标签的酒后谈资。我说过养得财的时候,我才刚记事,这妖孽的妖事有大半都没有亲眼见过,赶山放猎自然更是没可能在场。许世友的那杯酒,记得老头子跟我重复说过两三次的样子,关于得财的种种,却要多出十倍以上。

    那天被按在茅草丛里后,得财像是猛的回了魂,一下子就直蹿了出去。那边老汪家的母狗去叼野鸡,这边它就在地洞里撵出了一只兔子。狡兔三窟绝不是虚言,兔子刚从另一边洞口钻出来猛逃,老汪家的母狗居然就知道衔着野鸡去抄它后路,两边夹击没一会就出了草丛。进山打猎,那会儿穿的是一种黄色翻毛皮鞋,属于劳保用品,极重,土语叫铁皮鞋,鞋底连最利的竹签都扎不穿。我曾经想过穿这种皮鞋去踢托儿所的对头,可惜穿上走不动,还把鼻子摔破了。等到两个拿枪的主人跟着跑进视野相对开阔的林带,只看到老汪家的母狗落在了后面,而得财却像看到了一大堆牛肉在前面滚来滚去一样,完全是衔尾急追。老汪嘴里喝了一声,抬枪,他家那条母狗立马侧跑,让出射击路线,而第一次进山的得财却根本不知道那是要搂火的意思,依旧奔放无比地留给老汪一个并不健硕的狗屁股。

    即将跑出老头子视线的时候,那只野兔一个急停大刹马,两条后腿结结实实地照着刹不住势的得财头上来了一下,接着往旁侧狂奔。我家老头子当时心就一抽,兔子蹬鹰在我们那边是活生生蹬死过的,野兔前腿极短,在逃跑转向时的灵活性要远胜于狗,过度发达的后腿可以说是唯一的武器,得财还没长成,又不晓得厉害,被蹬瞎眼睛或者直接蹬废都有可能。

    老汪大骂着收枪,跟老头子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得财被踹得一滚,嚎都不嚎半声爬起来,追着兔子跑得无影无踪。老头子那天怎么打口哨,怎么喊,得财都像是被大山吞了一样毫无回应,母狗寻着气味转了半天,最后跑到人根本进不去的刺笼口前狂吠了一通。憋着一肚子火的老头子陪老汪又打了会猎,下山回了家。那天直到半夜,得财才跟鬼一样从狗洞钻回了我家院子,爪子在堂屋门上抓抓挠挠。老头子睡觉向来警醒,起身开灯开门,只看到那妖孽鼻子下面豁了条极长的口子,一脸都是半干的血渍,全身被刺剐得不像样,油光水滑的毛皮上到处都是斑秃。

    它就那么仰头看着我父亲,摇着尾,脚边躺着一只被咬死的兔子。老头子抬腿就赏它一脚,踢了个滚地葫芦,然后披衣,热饭,割了块屋檐前吊着的腊肉,等一切都整好弄好,得财就着狗食盆子淅沥呼噜地吃,他就在那里点根烟默默地看。

    赶山犬得少吃冷的,不能吃生的,一顿只吃六七分饱。不让吃生的,是指肉食,狗一旦嗜血,就会有扑杀家禽甚至家畜的可能。关于那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千年古训,其实打个几次就能扭转过来,只不过狗的脾性各不相同,有些懒馋的孬货,背着主人还是会对小娃娃的光PP狗视眈眈。那只野兔是得财第一次抓到的猎物,老汪第二天来我家,看着只被咬穿了脑袋的兔子大为奇怪,觉得得财能忍得住不去吃它,而且还在没人教过的情况下,完完整整地把猎物叼回家,实在有点透着妖气。这次以后,得财收敛了许多,再没让我父亲叫过第二声,也没自己跑到山里去撵过兔子,大概是老头子的那一脚给了它足够深刻的教训。

    谁都没想到得财创下的独狗捕兔记录,会在几年以后被一只猫打破。那是后搬进山坳里的一户人家养的猫,那家人姓高,三儿子也是我同学,他家的猫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也就寻常大小,灰黑斑纹,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就跟晚上嗨过了头似的。连抽了一段时间疯后,全矿都知道老高家里有只猫几乎每天都要抓只兔子回家,猫把兔子头吃掉,家里人早上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捡了无头兔尸剥皮下锅。后来那猫却失踪了,再也没回来过,身为八卦男的俺追问许久,高同学才道出天机:他家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吃饭都吃不饱,哪来粮食喂猫?那畜生饿极了,自然就逼得上了山,至于失踪,也许是死在山里了,也说不定是再也不想分主人这杯兔肉羹。野兔的体重绝对是超过那只猫的,想来它是仗着敏捷灵巧,悄悄潜近再暴起一击。只不过这么多年了,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它为啥舍近求远,不抓老鼠呢?猫日的难道它也知道兔子肉好吃点?

    小高同学家搬来之前,山坳是很有那么一点世外桃源意思的。我跟小汪同学差一岁,都是独子,我俩都在妈妈怀里君子坦蛋蛋的时候,到了夏天晚上,两个父亲经常会搬个小桌到山坳入口的路灯下坐着,喝酒聊天。我家老头子说最开始的时候,他跟老汪常常会坐着坐着就回家摸出了扁担,倒不是他俩喝多了要单挑,而是路灯招虫,十几只野兔就四面八方地从山上下来,逮蚂蚱吃。老汪家后面有条地沟,水龙头出水用,他自己都数不清在里面一共捡过多少只乌龟,锅盖大的都有。有一年冬天下大雪,那是真正的素色千里,屋檐下冰溜子一挂一排,都老长老长寒光闪闪的。俺没少吃那玩意儿,一心意淫成冰棍,也就自欺欺人地能吮出甜味来。那天老汪去鸡窝捡鸡蛋,眼看着一只黑乎乎的麂子屁股朝外趴在里面,就伸手去抓那麂子后腿,不曾想那野物腿一蹬就给他虎口那里开了豁,成了得财第二。麂子虽然逃了,但老汪也不沮丧,去矿卫生所缝完针后,邀齐了人,兴冲冲跑到我家去,找了老头子要进山围猎。

    什么叫围猎?能围,人肯定少不了,枪那不是一支一支,而是成排成排的。老汪在矿上是车间主任,我老头子那会儿带着民兵连,两个都算是干部。矿长老杜向来是跟群众划清界限的,那天冲着他们,居然也来了,带着他家那条打狗仗战无不胜的大花,挺胸凸肚地扛着把小口径步枪。那时候矿上有明文规定,小口径步枪只得基干民兵巡逻时携带,严禁私用,但他是矿长,没把保卫科的五四式别在皮带上,已经算不容易了。那天就连我和小汪这种小屁孩,都被罕见的大场面搞得有点热血沸腾,小汪还激动地哇哇大哭,搞得跟他老子要上前线似的。二十来条狗凑到一起,光是吠叫就足够让人脑袋发晕了,扛着枪穿着军大衣的汉子们嘴里喷着热气,鱼贯踏出山坳时,中午喝得有点高的矿长老杜还怒吼了一嗓子沙家浜。

    围猎有点像撒网打渔,一般从山腰开始,需要有人主导,剩下的配合,围一个口袋阵然后从四面往里收。雪天打围,保暖是首要的,军大衣虽然笨重,但必须要穿,目的是防风,不然等到人一发汗,一停步,冰渣子都能从里面结出来。厚实的积雪给人和狗的行动都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人在行动时得靠棍子探路,毕竟谁都不知道看似平坦的雪层下面,究竟是实地,还是足以折断脚踝的裂石陷坑。当然,雪天也同样给野物带来了麻烦,它们没法再纵跳如飞,到哪里都会留下足迹和气味,有些穴居的也不得不暂时回到毫无遮蔽的地表上来。

    除了极有默契的搭档团队以外,一般临时组起的围猎圈子,都得由带头的老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步骤和细节,不然围到最后,漏了猎物事小,控制不好距离误射同伴都是有的。围猎当中,狗群起的作用相当关键,得全体上颈套,等主人分别到达位置——逆风方位先围,后占顺风口,才开始鸣枪赶山。第一枪由带队人朝天放,等于是信号弹,赶山犬听了枪响,就会在四面八方一起狂吠,惊扰野兽。火器对野兽的伤害力是极其可怕的,我见过仅仅是耳朵被一粒铁砂打了个小孔的兔子,和尾巴被铁砂擦伤的松鼠,倒在地上抽搐得像是发了羊癫疯,再也没有逃命的能力。但老头子他们围猎那天,半数人还是给火铳换上了铅条,为猎杀大型野兽作好准备。

    说到这里,得稍提一下火铳相关。这种土制枪械不比步枪,一枪放过后,就必须重新填塞火硝弹药,用铁溜子溜紧实,再拉栓换过底火,也就是火辣子,才能再次击发。火铳能装的弹药有两种,一种是铁砂,打鸟和小型野兽常用,一打一大蓬,覆盖范围广;另一种就是铅条,打麂子或野猪才会用到,比花生米还要略小些。由于枪管没有膛线,铅条射出后基本上都是翻转着跟头飞行的,杀伤力惊人,能在猎物身上连肉带骨地打出一个窟窿来。土制火药的爆破推动力极其有限,稍远些的距离就得抬起枪口,向目标上方瞄准,近距离则相反,枪口要往下按,基本上走的是一条抛物线。

    赶山开始后,狗群就像是开了演唱会,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越压越紧,狼奔豕突的野物开始出现在人们视野里,口袋阵中央雪泥飞扬。乱枪响过后,一些野兔狗獾之类的玩意倒在了雪地上,矿长老杜却盯上了一只罕见的黑背大麂子,连开几枪没打中急了眼,索性把他家大花放了出去。狗一进圈子,枪自然就不能乱开,几个工人也陆续放了狗,想要帮忙放倒那只麂子,谁知道那只几乎有一米半长的大家伙爆发力十足,一头拱翻了大花,居然仗着腿长轻捷,直蹿出了包围圈。我家老头子站得靠近,甩手一枪打了个空,就松了得财的颈绳,嘴里喊了声:“嗖!”

    这声“嗖”相当于让狗出击,让它上去咬的意思,在老家那边,太多太多的养狗人就只喊这么一个口令,再无其他。得财一跃而起,跟在早已超越它的大花后面追那头麂子,几十米开外就是山脊往下的斜面,雪层平滑的像镜子一样。那麂子跑到坡边,前腿一个打跌,骨碌碌就滚了下去,大花拿出一贯争夺美娇娘的劲头往下猛扑,没两步,却是扑通一声没了影,只剩下雪面上一个黑洞洞的大坑,直接陷到了中空的雪坑里。这时候附近的汉子都跑了过来,有几个抬枪就要搂火,却陆续停了动作。包括我父亲在内,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到得财那头妖孽自己横转了身躯,学着黑背麂子,也骨碌碌滚下了山脊。到了下面,撵上一瘸一拐的麂子,第一口咬后腿,第二口咬喉咙,几下发力猛扯之后,这才松脱满是鲜血的两排利齿,伏在死麂身边,静静地等老头子下山。

    当天晚上老杜在矿上食堂大搞腐败,让供销社送了一箱口子酒,参与围猎的人坐了两桌,哥俩好啊五魁首啊闹翻了天。正宗野味的口感绝非如今的大路货可比,只不过用枪打的,吃起来得小心,嵌在肉里的铁砂经常会硌到牙。煤矿工人喝起酒来粗野狂放,少有拿酒盅的,不是茶缸子就是碗。酒过三巡老杜似乎又高了,脸红脖子粗地大赞得财,要跟老头子讨教怎么养狗,说着说着抬筷子夹了块肉骨头伸到桌下,晃啊晃地逗弄趴在老头子脚边的妖孽。哪知道得财头也不抬,纹丝不动,老杜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就讪笑说,“这X狗......”老头子刚想搭话给他个台阶下,整张桌子却猛然被撞得轰的一声响,碟碗都跳起来,汤水飞溅。

    正站在条凳上唱戏的老汪一个四仰八叉,酒劲上头的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原来是牛犊般壮实的大花见主人喂得财东西,从另一个桌子下面冲了过来,两条狗直接撕咬在了一起。白天从雪坑里好不容易爬出的大花挨了老杜一脚,这会儿见主人夹骨头给得财吃,立即表现出了不逊于人类的妒忌心。大花在煤矿里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狗仗王牌,得财那时候虽然已经成年,但体型至少差它一半,斗起来不吃亏是瞎话。那天酒桌的桌布都从下面被血喷满了,老头子最开始喝了一声,但随即看到老杜毫无反应,也就沉下脸不做声。狗打架和人打架差不多,你要去摁住自家狗,你就是傻子。得财的小半个耳朵就是那天没的,全身多处咬伤,大花瘸了条腿,瘸得彻彻底底,脖子上老大块皮肉不翼而飞,自此以后在狗仗中一蹶不振,再没了那股气势。得财的咬合力不是一般狗能比的,下嘴又专拣要害,大花这才算是吃了前所未有的亏。老杜对这件事表面上哈哈一笑,但没过多久就去搞了条狼狗崽子回家养着,算是个亡羊补牢的意思。

    老头子的臭脾气可以说是害了他一生,但却从没有半点要改的意思。俺常想他要是能活到今天,看到俺跟俺上级说话时的谄媚样子,会不会一枪毙了俺。对上的是人也好,是野兽也罢,他跟得财倒是如出一辙的宁折不弯。那个冬天,大雪封了所有出矿的路,年关临近的口子上,每到半夜,整个煤矿的狗都叫得仿若鬼哭,没有一个玩枪的汉子敢出门。小年夜那天,老汪家养的两口猪死了一头,被拖走一头,老汪站在院子里胡乱放了一枪,跟着紧闭大门,看着瘫软在地上尿水淋漓的老母狗发愣。就在那天晚上,刚被打发到闲职位置上的老头子,独自背着火铳,带上得财上了山,去面对当时所有赶山人的噩梦。

    我最大的一个堂兄只比我母亲小一岁,身强力壮,一米九十几的个头。他每次去煤矿左近的山上砍柴,都会上我家吃饭,一顿饭能吃一钢精锅,挑三百多斤的柴担赶十几里路回家,路上都不带歇的。我曾经亲眼见过他在自己家门口,用摇把去发动手扶拖拉机,一个前轮大概是轴承松脱了,整个轮胎在马达的咆哮声中直飞了出去,撞上牛栏的围墙后又像炮弹一样弹回来,这货居然伸手、接住——就仿佛接一个排球那么轻松,然后大大咧咧地装回拖拉机,一路黑烟开走了。

    就是这么个三句话不对路,就要把人拎起来往墙上扔的蛮汉,在一次上山打猎时遇上了豺狗。成群的情况下,豺绝对要算是大山里的王中王,对付大型猛兽时,它们惯于走声东击西的套路,一部分在前方扑击嘶吼,吸引对手的注意力,另一些就会悄然绕到后面去,把对手的肠头从肛门里抠出来,缠到树上后全体退散,静候猛兽自己把自己拖死。我堂兄总算是命不该绝,只碰上了一只落单的老豺,那畜生比狗的个头要小,瘦得只剩一副枯干毛皮下包裹的骨头架子。一人一豺在山脊上狭路相逢,老豺扑上来就要伤人,我堂兄当时枪膛里装的是铁砂,一枪把它打成筛子后再来不及填弹,只能倒转枪托,直把枪管都砸弯了,才算弄死了那头豺狗,而他自己则回家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这就是食肉野兽。

    皖南不比北方,大山里的食物链排名,并没有老熊饿虎之类的终极霸王,一猪二豹三毛狼就算是独行杀手中的三甲了。那时候大小林场已经逐步覆盖山地,野兽的生存环境多少受到影响,我就只是在老人们的闲谈中得知有毛狼这种东西——牛犊大小,体毛垂地,甚至有去农村叼走孩子的传闻,但真实性并不确凿,父亲他们那辈人也都没有亲眼见过。至于野猪老大,想必这种足迹遍布五湖四海的动物,大家都不陌生,由于后文会有提到猎猪相关,这里就简单带过了。老天造物相生相克,对于狗来说,它们的天敌就是豹子。记得以前读过一篇灵异文章,说是狗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会发出类似于哭泣的悲嗥,其实这是纯粹的杜撰。狗绝不害怕灵体,但对豹的恐惧却是与生俱来的,光是豹的气味就能够让它们瘫软如泥。而对阵其他猛兽时,猎狗就算明知不敌,只要主人呼喝下令,仍会勇敢出击。老头子有个战友是黑龙江人,有一次跟当地猎户进山打围,就遭遇了百兽之王东北虎。那次一共带了十几条赶山犬,只一个照面工夫就死了一半,东北虎的血盆大口咬上狗的脑壳,简直就像人类咬核桃,每次利齿合拢就是一声再简单不过的脆响。即便如此,另一半赶山犬还是与其缠斗,直到这头带着虎崽的庞然大物被枪声赶回深山老林——那个年代老虎就已经是一级保护动物了,在没有下山祸害人畜的前提下,本份人是决计不敢发这笔横财的。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确定当年出没在老家一带的豹子属于什么亚种,只知道它们被叫做狗头豹,体型也比狗大不了多少。常看探索频道的朋友应该知道,豹子能拖得动比自己重几倍的猎物,狗头豹的力量同样惊人,老汪家的猪就是最好的证明。得财进山时并非毫无畏惧,当然,相对于它的同类来说,还能走得动,敢走,就已经足够让老头子骄傲了。毫无疑问,是随猎的惯性和对主人不离不弃的忠诚,支撑着得财走进大山。而老头子那边,也同样有着自己的推动力。母亲几次夜班回家都听到山边杉木林里有异乎寻常的动静,后来我每天套着老大的胶鞋拎上手电去接她,也亲耳听过那种让人从脚底一直麻到头皮的低吼声,粗暴短促,那时候实在是太小,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叫,就是害怕,然后气喘嘘嘘地猛逃。想来老头子是觉得家人受到了威胁,这才不管不顾地想去解决被大雪和饥饿逼下山来的狗头豹,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他极少会在口头上关心我和母亲一句。

    那天豹子前脚拖走老汪家未长成的架子猪,后脚老头子就带着得财追了上去。雪地上留下的拖痕透着血色,他没多久就找到了在山脚背风处蹲踞的狗头豹,头上戴着的矿灯远远扫过去,四团碧火狰狞反射回来。那些梅花形的脚印,早就代表了老头子要面对的是一对豹子——两架丛林法则下出产的真正绞肉机。许多年以后,老头子跟我说起这段往事时,我忍不住问,你一个人就不怕吗?老头子沉默了一会,点烟,在袅袅的青雾中说了句:“老子还有得财。”嗯,他还有得财。一条赶山犬望向主人的眼神,是足以让没养过狗的旁观者震惊、骇然、甚至肃然起敬的,那湿润执着的眸子里饱含着远超这世上太多情感的东西,人会背叛人伤害人舍弃人,但狗绝对不会。

    两头豹撇下拖到一半拖不动的死猪,前肢微蹲,低吼,长尾在身后蛇般游走。得财从老头子身后鬼魅一般转出来,没有前冲,而是以同样的蹲伏姿势护在他身前,喉中罕见地发出了一阵咆哮。或许它也知道这次遇上的不是以前那些不入流的对手,第一次真正地如临大敌。老头子抬枪,搂火,一头豹子被铅条巨大的贯穿力打得凌空飞起,向后直滚,接着他立即放下枪口重装火硝。得财为什么要站在老头子身前,一反常态地毫无动作?老头子后来告诉我,它知道搂火过后需要时间填弹,大概是要为他挡一下。

    第二枪最终还是没有开,另一头豹子护着一瘸一拐的同类,往大山里退去了。大概是从没遇上过敢于驳火的人类、如此威力巨大的火器,以及半步也不曾退让的赶山犬,它们就此不知所踪,再也没下过山。那天老头子的全身都被冷汗湿得通透,衣服都能绞下水来,回家后得财第一次没在窝里睡,而是守在他和母亲床边整整一夜,似乎也明白一人一狗,实在是捡了条命回来的。风平浪静了一个月以后,某晚我正在自己的小床上翻着连环画,只听到后山上一阵怪声,赶紧跳下床向老头子报告。我家窗户推开不到一米就是山脚,老头子听了听,觉得不太像豹子的动静,估摸着是其他野兽,于是出去远远冲着那个位置放了一枪。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之后,老汪满身是土地从灌木丛里滚下了山,倒在他面前,手里还牢牢握着一把锯,身上没伤到半点但两眼已经吓得发直。

    林场种的杉木算是打家具的好木料了,老汪这货是在偷树。